詩集被死死摁在桌上的沉悶巨響，如同敲打在蘇明霞緊繃的神經末梢。林靜水靠在藥櫃上，那隻方才還爆發出恐怖鎮壓之力的手頹然砸在桌麵，指關節滲著不祥的青紫。他空洞麻木的目光越過她，死死釘向後院，仿佛那裡盤踞著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幽冥寒氣如同吐信的毒蛇，纏繞著回春堂每一寸空氣，帶來粘稠的窒息感。
蘇明霞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再看那本幾乎被按進木紋的殘破詩集，不再看林靜水那被徹底碾碎的空洞眼神。手腕上的烙印沉寂著，卻比灼痛時更讓她心頭發毛——那是一種猛獸飽食後暫時蟄伏的平靜，預示著下一次更凶殘的撕咬。她需要做點什麼，任何能打破這死寂、能讓她暫時掙脫這靈魂泥沼的事情！
目光落在牆角那個蒙塵的銅盆上。她走過去，拎起它，又抄起一隻同樣布滿灰塵的粗陶水罐，幾乎是逃也似地衝出壓抑的回春堂，直奔院角那口苦澀的井。
井繩摩擦轆轤，發出吱呀的乾澀聲響。冰冷的井水被提上來，注入銅盆，發出嘩啦的清響。這聲音在死寂的院落裡顯得格外刺耳。她端著盛滿清水的銅盆，轉身走回屋內。
林靜水依舊靠在藥櫃旁，姿勢幾乎沒有改變，空洞的目光依舊投向窗外的後院方向，仿佛已化作一尊沒有生氣的石像。唯有胸膛那微弱到幾近消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內還在進行著某種掙紮。
蘇明霞一言不發，將沉甸甸的銅盆放在他腳邊不遠處的地麵上。冰冷的銅盆與泥地接觸，發出輕微的悶響。盆中的清水因為震蕩，漾開細密的漣漪，倒映著屋頂破漏處投下的、幾縷慘淡的天光。
她拿起搭在盆沿的粗布巾帕，浸入冰冷的井水中，擰了個半乾，然後沉默地遞到林靜水垂在身側、指節依舊帶著青紫淤痕的手邊。
動作乾脆，甚至帶著一絲不容拒絕的力道。沒有言語，沒有眼神交流。仿佛這隻是一個醫者對待傷患必須進行的、純粹的事務性操作。
銅盆中的漣漪漸漸平息。水麵重新變得光滑如鏡。清晰地倒映出上方林靜水低垂的頭顱和蒼白疲憊的麵容。
林靜水的身體似乎被盆沿的聲響和近在咫尺的濕冷氣息驚動。極其緩慢地，如同生鏽的機括被強行轉動。他那空洞麻木、投向窗外的目光，極其艱難地、一寸寸地收了回來。最終，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落在了腳邊——那銅盆平靜如鏡的水麵之上。
水中的倒影清晰得令人心悸。映出他低垂的眉眼。映出他額角乾涸的血痕和新的冷汗。映出他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皮膚下，隱約可見的青色血管。映出他……烏黑卻淩亂、如同枯草般失去光澤的發絲。
他怔怔地看著水中的自己。那灰敗的眼底深處，翻湧著一種近乎自我審視的茫然與疲憊。仿佛水中的倒影是一個全然陌生、卻又承載了他所有痛苦與不堪的容器。
就在這茫然的凝視中！就在水麵倒影映照著他額前幾縷淩亂垂落的黑發時！毫無征兆地！水影晃動！極其短暫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麵！那倒影中他額前烏黑的發絲根部！極其突兀地、極其清晰地——閃過一縷灰燼般的死白色！那白色純粹、冰冷、毫無生機！如同萬丈寒淵底沉積的骨灰！帶著一種直刺靈魂的熟悉感！正是柳如煙墜淵前，那滿頭纏繞著血色荊棘的——灰燼白發！
快！快如幻覺！幾乎就在那縷死白閃現的同一刹那！林靜水那雙原本茫然凝視著水影的瞳孔——驟然收縮！如同針尖！巨大的驚駭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間注入他的四肢百骸！那絕非幻覺！那是刻在靈魂深處的詛咒烙印在倒影中的——顯現！
“呃！”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嗚咽的短促氣音從他喉嚨深處擠出！幾乎是條件反射！是刻入骨髓的恐懼！他猛地——閉上了眼睛！動作快得近乎撕裂眼皮！如同要用最原始的方式，徹底隔絕那水中昭示著深淵與湮滅的——恐怖印記！
眼皮緊緊閉合。睫毛劇烈顫抖。整個身體在閉眼的瞬間繃緊如弓！仿佛在承受著某種無形的、巨大的精神衝擊！
蘇明霞站在一旁，手中還捏著那半濕的巾帕。她的目光，從始至終，如同最冷靜的獵手，死死鎖定在銅盆的水麵之上！就在林靜水閉眼的前一刹那！就在那縷灰燼般的死白色在水影中閃現的瞬間！蘇明霞的瞳孔——同樣猛地收縮！她看見了！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光影的錯覺！不是水波的扭曲！那是……柳如煙的印記！是那墜淵怨魂的詛咒，正在這具被龍魂占據的軀殼上，無聲地——顯化！
她捏著巾帕的手指瞬間收緊！濕冷的布巾被攥得幾乎滲出水來！袖中藏著的銀針幾乎要滑出袖口！
然而！更讓她心神劇震的！是林靜水閉眼之後！就在他死死閉緊雙眼，身體因巨大的精神衝擊而劇烈顫抖的瞬間！他那隻垂在身側、剛剛砸在桌麵上、指節還帶著青紫淤痕的右手手腕！寬大的、沾著汙跡的衣袖袖口之下！一片極其細微、卻異常清晰的——青黑色鱗片狀印記！如同從皮肉深處生長出來！帶著一種冰冷、堅硬、非人的質感！極其突兀地、在皮膚表麵——浮凸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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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鱗片印記的形狀！與他腕間龍魂烙印的紋路！隱隱呼應！如同枷鎖內層的——倒刺！
龍魂！它在應激！它在加強壓製！它在用這實質化的鱗片印記，對抗柳如煙詛咒在倒影中的顯化！
時間仿佛凝固了短短一息。林靜水緊閉的眼皮劇烈地顫動了幾下。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巨大的、強行壓抑後的平靜，重新——睜開了眼睛。
再次低頭，看向銅盆水麵。水中的倒影依舊清晰。額前垂落的發絲，烏黑，淩亂，帶著垂死的枯槁感。哪裡還有什麼灰燼般的死白？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真的隻是水波晃動的幻覺。唯有他蒼白得透明的額角，新沁出的大顆冷汗，沿著鬢角滑落，滴入銅盆清澈的水中，發出“嗒”的一聲輕響，漾開一圈微小的漣漪，瞬間模糊了水中的倒影。
他沉默著。沒有再看蘇明霞一眼。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閉眼與壓製，隻是他獨自經曆的一場無聲風暴。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順從，伸出那隻手腕內側剛剛浮現過青黑鱗片印記的右手此刻那印記已悄然隱沒，隻留下皮膚下極淡的一絲青痕），接過了蘇明霞一直遞在旁邊的、那半濕冰冷的粗布巾帕。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同樣冰冷的手背。那刺骨的寒意讓蘇明霞指尖猛地一縮。林靜水卻毫無所覺。他隻是用那巾帕，極其緩慢、極其笨拙地擦拭著自己毫無血色的臉。動作僵硬，如同在擦拭一尊冰冷的石像。額角乾涸的血痕被水洇濕，化開一小片淡紅的汙跡。
蘇明霞站在原地。腕間的龍魂烙印，在那青黑鱗片印記浮現又隱沒的瞬間，毫無征兆地——灼燙起來！不再是尖銳的刺痛！而是一種……沉悶的、帶著某種警告意味的持續灼熱！仿佛在宣示主權，在提醒她方才窺見的禁忌！她看著林靜水麻木擦拭臉龐的動作。看著銅盆水麵上因汗滴而漾開的漣漪。看著他額前那依舊烏黑、卻仿佛隨時會化為灰燼的淩亂發絲。袖中緊握的銀針，無聲地滑落回袖袋深處。一股寒意，比井水更刺骨，順著脊椎，悄然爬滿了她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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