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塊帶著淚痕墨跡、洗得發白的舊帕,如同崔明遠破碎心魂無聲的控訴,被蘇明霞緊緊攥在冰冷的掌心,刺骨的寒意順著指尖蔓延,凍結了四肢百骸。她僵坐在木盆前,渾濁的血水倒映著她蒼白失神的麵容,染血的香囊殘骸和破舊衣物如同不堪的廢墟,堆積在盆中。榻上那昏沉的身影,微弱起伏的胸膛仿佛承載著跨越三世的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湮滅的回響。
窗外的天光,不知何時已從濃重的鉛灰轉為一種壓抑的、帶著濕氣的亮白。持續數日的陰雨終於徹底停歇,厚重的雲層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撕開幾道不規則的縫隙,久違的、略顯蒼白無力的陽光,如同猶豫的手指,試探性地觸摸著濕漉漉的庭院。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雨水反複衝刷後特有的、濃重的土腥氣,混合著後院枯杏死氣沉沉的味道,竟奇異地短暫壓過了屋內粘稠的幽冥寒氣。
蘇明霞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雜著土腥與腐朽的空氣灌入肺腑,帶來一絲冰冷的、生澀的清醒。她緩緩鬆開緊攥的手掌,將那方浸透了崔明遠血淚的舊帕極其緩慢地、近乎珍重地重新折疊好。指尖拂過那幾點褪色的淚痕墨跡,仿佛觸碰著一段凝固在時光琥珀裡的慘烈悲鳴。她沒有再看榻上昏睡的林靜水,隻是沉默地將舊帕收入自己貼身的衣袋深處。那冰冷的絹紗緊貼著肌膚,如同一個沉重的、無法言說的秘密。
她站起身,端起那盆汙穢的血水,步履沉重地走到門口,將渾濁的液體潑灑在院角的荒草叢中。暗紅的汙水迅速滲入泥濘,留下刺目的痕跡。然後,她轉身回屋,動作近乎機械地將那件洗得半乾、依舊殘留著頑固血痕的粗布外衣,輕輕搭在了窗邊唯一能曬到一點陽光的椅背上。陽光吝嗇地落在濕冷的布料上,蒸發著水汽,也試圖帶走一絲血腥的陰霾。
做完這一切,她走到角落,背靠著冰冷的泥牆坐下,閉上眼睛,仿佛要將所有混亂的思緒連同那份冰冷的沉重一同沉入黑暗的湖底。
不知過了多久。角落裡傳來極其輕微、帶著試探性的衣料摩擦聲。林靜水醒了。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那般劇烈地咳嗽或痙攣,隻是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仿佛剛從最深沉的泥沼中艱難掙脫的疲憊,微微動了動身體。他的目光先是有些渙散地掃過屋內,最終落在那件搭在椅背上、在微弱陽光下緩慢蒸騰著水汽的粗布外衣上,灰敗的眼底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難以言喻的微瀾,隨即又歸於深沉的麻木。
他似乎積攢了許久力氣,才極其緩慢地支撐起身體,動作遲滯得如同生鏽的木偶。他沒有碰那件外衣,隻是拖著沉重的腳步,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渴望,挪向了回春堂那扇半開著的、腐朽的木門。
他倚在門框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都倚靠著冰冷的木頭,仿佛隨時會滑倒。門外,濕漉漉的庭院在蒼白的天光下顯得格外空曠。那幾道穿透厚重雲層的陽光,如同聚光燈般,恰好照亮了庭院中央一小片被雨水衝刷得格外乾淨的石板地。
林靜水猶豫了片刻,目光在那片被陽光照亮的地方停留。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如同踩在薄冰之上,終於將自己挪到了那片陽光之下。
他先是試探性地伸出那隻蒼白、指節依舊帶著青紫淤痕的手,讓陽光落在掌心。冰冷的皮膚接觸到久違的光熱,似乎極其細微地顫抖了一下。接著,他如同一個貪婪汲取溫暖的孩子,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對光熱的純粹渴求,整個身體都挪進了那片小小的、溫暖的、光斑之中。
他極其緩慢地、仿佛耗儘了所有力氣般,在那塊被陽光曬得微溫的石板上,側身坐了下來。身體微微佝僂著,雙臂環抱住屈起的膝蓋,將臉深深地埋進了臂彎形成的陰影裡,隻露出一點蒼白瘦削的下頜線。春日微暖的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在他冰冷的身體上,那單薄的、被冷汗浸透過又半乾的衣衫,在光線下近乎透明,勾勒出下麵嶙峋的骨形。陽光穿透他薄薄的眼瞼,在視網膜上投下溫暖的橘紅色光影。
蘇明霞靠在牆角的陰影裡,目光穿透昏暗的室內,落在那庭院陽光中蜷縮的身影上。看著他如同擱淺的魚終於觸碰到水一般,近乎貪婪地汲取著那微弱的暖意,心頭那股因舊帕而起的冰冷沉重,似乎也被這純粹的場景稍稍融化了一絲縫隙。
時間在沉默的陽光中流淌。林靜水蜷縮在光斑中,身體一動不動,仿佛已經與這片微暖的光融為一體。隻有那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呼吸起伏,證明著生命的跡象。
就在這時!一直側身埋首的他,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那隻環抱著膝蓋、一直隱藏在臂彎陰影裡的右手,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抬了起來。他的手指,並非伸向陽光,而是——探向自己脖頸下方、緊貼著鎖骨下方寸許的、胸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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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無意識的摸索,探入了衣襟之內!他似乎在尋找什麼!動作帶著一絲輕微的、不易察覺的焦慮!
很快。他的指尖觸碰到了!觸碰到了緊貼著他冰冷胸膛肌膚的——那塊焦黑龍紋玉佩!那塊屬於李雲熾、如同寒潭龍塚本身一樣陰冷刺骨的——龍魂信物!
就在他的指尖觸碰到玉佩的瞬間!林靜水的身體,極其極其細微地——僵滯了一下!仿佛被什麼極其意外的東西震驚了!
緊接著!他那一直埋在臂彎裡的頭顱,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巨大的驚疑,抬起了些許!他那雙灰敗的、被陽光刺得微微眯起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難以置信的茫然!他低頭!目光死死地、如同要看穿衣衫般,釘在自己那隻探入衣襟、緊握著玉佩的手所在的位置!
蘇明霞的心猛地一跳!她清晰地看到!林靜水那隻緊握著玉佩的手,在他胸前的位置——極其明顯地、劇烈地——震顫了一下!仿佛他握著的不是一塊冰冷的玉佩,而是一塊……突然發燙的烙鐵!
他猛地將那隻手從衣襟內抽了出來!動作快得近乎倉惶!那隻蒼白的手中,緊緊攥著的,正是那塊形製古樸、焦黑如墨、邊緣似有龍紋隱現的玉佩!
然而!此刻!那塊本該散發著刺骨寒氣的玉佩!在蒼白無力的春日陽光下!觸手之處,非但沒有寒意!反而……罕見地生出了一絲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辨的——溫熱!如同冰冷的金屬在掌心捂久了,終於被體溫浸透,散發出的一點點……屬於活物的溫度?
林靜水死死地盯著掌心那塊微微泛著溫潤光澤而非陰冷死寂)的焦黑玉佩。他握著它的手,指尖因用力而微微發白。那絲微弱的溫熱,如同細小的電流,從掌心沿著冰冷僵硬的臂膀,無聲地蔓延而上!他那雙灰敗的眼睛裡,巨大的驚疑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麵,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難以言喻的情緒覆蓋!茫然、困惑、一絲難以置信的……悸動?最終,都沉澱為一種近乎穿透時空的——深邃與悠遠!
他緩緩地抬起頭。目光不再停留在玉佩上。而是越過濕漉漉的庭院,越過回春堂低矮殘破的院牆,越過近處蒼翠卻帶著幽冥氣息的山林。直直地、帶著一種洞穿一切迷霧的專注,投向——遠方那在雨後濕氣氤氳中、連綿起伏、如同水墨暈染般、輪廓模糊的——青色山脈!那方向!正是他無數次在昏沉或清醒時,目光下意識追尋的——寒潭龍塚所在的群山深處!
陽光落在他蒼白的側臉上,勾勒出異常清晰的輪廓。那雙深邃悠遠的眼眸深處,仿佛有無數破碎的影像在飛速流轉、疊加!鐵甲寒光、戰馬嘶鳴、將軍府衝天的火光……清雅書齋、孤燈如豆、咳在詩稿上的暗紅血點……戲台高閣、灰白長發、血色荊棘纏繞著墜落的絕望身影……最終,所有影像都如同被投入熔爐的碎片,在某種無形力量的牽引下,彙聚向那連綿山脈背後、那片深藏於識海深處的、翻滾著熔金般暗流與冰冷意誌的——浩瀚雲海!
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一個模糊得如同囈語、卻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篤定的音節,在溫暖的陽光與微涼的春風中,無聲地消散:“……雲……海……”仿佛不是疑問,而是……確認?是……感應?是……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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