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嗚咽著卷過最後一片盛放的杜鵑花叢,將那點殘留的花香連同片刻前溪澗畔、晚霞下的歌聲與笑意,一並吹得粉碎。金芒刺目,烙印灼心,如同兩把無形的冰錐,狠狠鑿穿了那層虛幻的琉璃罩子。碎片紛揚落下,露出其後深不見底的裂痕與寒意。
回春堂腐朽的門洞,像一張沉默而饑餓的巨口,吞噬了歸來的兩人。
一路無言。沉重的腳步聲踏在泥濘的山徑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凝固的、名為“真相”的寒冰上。林靜水走在前麵,佝僂著背,步伐虛浮得如同踩在雲端,又仿佛被無形的重物拖拽著沉向地底。他的影子被夕陽拉得細長扭曲,投在濕漉漉的地麵,與他那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側臉形成觸目驚心的對比。那雙不久前還倒映著漫天霞光、漾著真實笑意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所有的光都被那點不受控製、一閃而逝的純粹金芒吸走了,隻餘下深不見底的、茫然的驚駭。他不敢看身旁,更不敢觸碰自己那雙仿佛沾染了不潔力量的手,隻是死死地將目光釘在前方越來越近的、回春堂那破敗腐朽的輪廓上,仿佛那是唯一能躲避身後那冰冷目光的、搖搖欲墜的堡壘。
蘇明霞跟在他身後幾步之遙。左手腕間那烙印之處,尖銳的灼痛雖已退潮,卻留下了深入骨髓的悶痛,如同被投入爐膛的烙鐵冷卻後依舊滾燙的內芯,每一次脈搏的跳動都牽扯著那一片皮膚、甚至那片靈魂,發出無聲的呻吟。她的目光,卻如同兩道無形的、淬了寒冰的鎖鏈,死死纏繞在前方那個倉惶的背影上。夕陽熔金,勾勒出他嶙峋瘦削的肩背線條,那上麵,似乎還殘留著霞光鍍上的溫暖假象,卻已被她眼底的冰冷徹底凍結。
她看到了!那絕非錯覺!灰敗瞳孔深處,一點純粹冰冷、帶著非人威嚴與暴戾的金芒,清晰得如同暗夜中炸開的熔金!就在他最放鬆、笑意最真實、目光觸及自己的瞬間!像潛伏的毒蛇驟然亮出致命的毒牙!這景象,與她腕間烙印那同步爆發的、撕裂靈魂般的灼痛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幅無可辯駁的、冰冷的真相畫卷——那所謂的和諧,那笨拙應和的歌聲,那被霞光點亮的柔和笑意……一切都不過是覆蓋在深淵之上的薄冰!而冰層之下,盤踞著的是冰冷、暴戾、非人的意誌!是她契約另一端,那名為“龍魂”的恐怖存在!
腳步踏入回春堂的門檻,濃稠得化不開的幽冥寒氣如同等候已久的惡獸,瞬間將兩人吞沒。那帶著土腥氣的山風、陽光的微溫、花葉的清新氣息,被徹底隔絕在外。空氣粘稠陰冷,混雜著陳腐的藥味和一種揮之不去的、如同死亡前兆的沉寂。
林靜水的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跨過的不是門檻,而是墜入冰窟的界限。他幾乎是踉蹌著撲向房間最深處、那片陽光永遠無法抵達的牆角陰影。動作倉惶而狼狽,如同被獵人追捕、急於尋找洞穴藏身的困獸。他重重地靠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緊緊抵著粗糙的泥牆,仿佛要從那冰冷堅硬的觸感中汲取一絲微弱的安全感。然後,他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將自己蜷縮起來。單薄的肩膀向內收緊,頭顱深深埋入屈起的雙膝之間,雙臂死死地環抱住自己,形成一個密不透風的、拒絕一切的姿態。整個人深深陷進那片濃重的、帶著死亡氣息的陰影裡,仿佛要將自己從這剛剛被撕裂的、殘酷的世界中徹底抹去。隻有那隻曾閃現金芒的右手,在環抱身體的間隙,無意識地、帶著一種近乎痙攣的力道,死死按住了胸口——緊貼著那枚藏在衣襟下的、焦黑龍紋玉佩的位置。
蘇明霞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晦暗的光線勾勒著她僵立的輪廓,目光越過空蕩死寂的回春堂中央,落在那牆角蜷縮成一團、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上。方才山徑上那冰冷的審視與洞悉,此刻被一種更複雜的情緒取代。那裡麵,有被欺騙儘管這欺騙或許並非他本意)的尖銳刺痛,有對那冰冷龍魂存在的巨大忌憚與警惕,有腕間烙印悶痛帶來的生理性煩躁……然而,在那層層疊疊的冰冷之下,一絲極其微弱、連她自己都羞於承認的……更深的牽掛與無措,如同被強風壓低的火苗,頑強地搖曳著。
他失控了。他似乎……也在害怕?這失控的代價是什麼?對他自己?對她?對這搖搖欲墜的平衡?
她沉默地走到窗邊那隻蒙塵的舊木桶旁。桶底還剩一層渾濁的積水,映著窗外最後一絲慘淡的夕照。她拿起一隻豁了口的粗陶碗,舀起半碗水。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開來,讓她因烙印悶痛而有些焦躁的心緒稍稍冷卻了一絲。她端著碗,走到牆角那片陰影的邊緣,停下腳步。
蜷縮的身影毫無反應,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隻有那極其細微的、如同風中殘燭般的呼吸起伏,證明著生命的存在。
蘇明霞看著那深埋的頭顱和緊繃的脊背線條,唇瓣微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歸於沉默。所有的質問、所有的驚疑,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與那蜷縮身影傳遞出的、巨大的、無聲的絕望麵前,都顯得蒼白而多餘。她隻是將手中的粗陶碗,輕輕放在了他蜷縮的腿邊、那片陰影與門口透入的微光交界處的地麵上。
碗中的水晃動了一下,渾濁的水麵倒映出上方破敗的屋頂椽子,如同扭曲的鬼影。
“喝水。”她的聲音乾澀,低沉,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走向回春堂的另一端,在距離牆角最遠、靠近後門的那張冰冷板榻上坐了下來。後背挺直,目光卻不再投向那片陰影,而是穿透蒙塵的窗紙,落向窗外庭院中那棵在幽冥寒氣裡頑強抽出幾絲嫩芽的枯杏。腕間的悶痛,如同背景噪音,持續不斷地提醒著她那冰冷契約的存在。
回春堂陷入了一種比之前任何時刻都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氣凝固如鉛。幽冥寒氣無聲地流淌、聚攏,貪婪地舔舐著每一寸空間。兩人之間,那道無形的裂痕,橫亙於陰影與微光之間,如同被無形之力劈開的鴻溝。山徑上的和諧碎裂成冰冷的餘燼,沉默地堆積在兩人心頭。這冰冷與沉默,是暴風雨前最後的死寂?還是他們之間……新的、絕望的常態?蘇明霞的目光落在腕間。那烙印深處隱隱的悶痛,如同蟄伏毒蛇的吐信,預示著更猛烈的風暴,隨時可能撕開這脆弱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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