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鄴城。
袁氏的府邸,宏偉得如同一座小型的宮殿。重重疊疊的飛簷鬥拱,在午後略顯沉悶的陽光下,投射出大片大片威嚴的陰影。正堂之內,更是寂靜得能聽到熏爐裡香料燃燒時,那細微的“劈啪”聲。
堂上,四世三公的袁氏家主,大將軍袁紹,正端坐於主位。他身著寬大的錦袍,麵容英武,眉宇間自有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儀。他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指,輕輕摩挲著麵前案幾上一方溫潤的玉石硯台,目光沉靜,看不出喜怒。
堂下,冰冷堅硬的青石地板上,跪著一個狼狽不堪的男人。
他就是那支大戟士斥候追擊小隊中,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人。
他的身上還穿著斥候的勁裝,但早已破爛不堪,臉上、脖頸上,布滿了駭人的、青紫色的腫塊,那是被毒蜂蟄咬後留下的痕跡。他的一隻眼睛腫得隻剩一條縫,另一隻眼睛裡,卻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以及一種至今都無法消散的、極致的茫然。
他已經跪在這裡一炷香的時間了。
袁紹不問,他就不敢說。那股從堂上彌漫開來的、無形的壓力,像一座大山,壓得他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生怕一個粗重的喘息聲,都會引來雷霆之怒。
府邸的謀士,逢紀,侍立在袁紹身側,他看了一眼堂下那名斥候的慘狀,又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主公的表情,微微皺了皺眉。他知道,這次追捕失敗了,而且敗得恐怕不那麼簡單。
終於,袁紹的手指停止了摩挲。
“說吧。”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在這空曠的大堂裡,激起一圈圈回響。
那斥候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這聲音驚醒,他深深地叩首下去,額頭貼著冰冷的地麵,聲音因恐懼和激動而嘶啞顫抖:“啟稟主公!屬下……屬下無能!追捕失敗,隊長……弟兄們……全都……全都折在了一處無名峽穀之中!”
袁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大戟士,是他麾下最精銳的步卒,而其中的斥候,更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都是能以一當十的好手。派出去六個人,去追捕一個手無寸鐵的文弱書生和一個弱女子,竟然……全軍覆沒?
“廢物。”袁紹的聲音冷了下來,“區區一個豎子,一個女人,便讓你們六個精銳斥候全軍覆沒?袁熙養的,都是一群酒囊飯袋嗎!”
斥候的身體抖得更厲害了,他急忙抬起頭,臉上滿是驚惶和想要辯解的急切:“主公!不是的!不是我們無能!是那個小子……那個薑雲……他……他有古怪!他有天佑啊!”
“天佑?”
袁紹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的弧度。他袁本初,坐擁四州之地,帶甲百萬,麾下猛將如雲,謀臣如雨,他都不敢妄言自己有“天佑”,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無名豎子,也配得上這兩個字?
“說清楚,”袁紹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一絲不耐,“若是敢有半句虛言,為自己的無能尋找托辭,你知道下場。”
“屬下不敢!”那斥候磕頭如搗蒜,然後強忍著內心的恐懼,將那一天在峽穀裡發生的、荒誕到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一切,原原本本地,一字一句地,說了出來。
他的語速很快,很亂,充滿了情緒,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將他所見證的那份離奇與恐怖,宣泄出來。
“……我們把他逼入了絕境,那小子慌不擇路,用一根藤蔓,布了個……布了個連三歲孩童都騙不過的陷阱。隊長當時還……還在笑他,準備一腳踢開……”
說到這裡,斥候的聲音頓住了,他的眼中,再次浮現出那種見鬼了一般的驚駭。
“然後呢?”逢紀在一旁追問道。
“然後……然後隊長腳下的地……就塌了!”斥候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破音的尖銳,“毫無征兆!就是一個大坑!一個早就被荒草蓋住的、獵人廢棄的獸坑!隊長……隊長就這麼掉了下去!那根藤蔓,正好就設在獸坑的上麵!”
大堂裡,陷入了一瞬間的死寂。
袁紹那原本帶著譏諷的表情,微微凝固了。
逢紀的眼中,也閃過一絲詫異。
這也……太巧了些。
斥候沒有停,他像是要將所有的荒誕一次性倒出來:“我們當時都懵了,反應過來後,就要衝上去為隊長報仇。可就在那時……崖壁上,滾下來一塊巨石!”
“滾石?”袁紹的眼神沉了下來,“他還有同夥,設了埋伏?”
“沒有!絕對沒有!”斥候瘋狂地搖頭,“那峽穀我們早就探查過,方圓十裡之內,除了我們和他們,再無活人!那石頭……那石頭就像是自己從山上掉下來的一樣!不偏不倚,正好砸向我們衝鋒的路上!”
“我們躲開了,可……可那石頭,撞在山壁上,彈了一下……又正好,砸中了崖壁上的一個蜂巢!”
“蜂巢?”
“一個……一個比酒壇子還大的黑甲毒蜂巢!”斥候的聲音裡已經帶上了哭腔,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臉上還未消腫的傷口,身體因為回憶起那份恐怖而劇烈地顫抖著,“鋪天蓋地的毒蜂……弟兄們……弟兄們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蜂群淹沒了!我們……我們根本不是敗給了那小子,我們是敗給了那個坑,那塊石頭,還有那窩該死的毒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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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完了。
整個大堂,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熏爐裡的青煙,嫋嫋升起,在空氣中盤旋、扭曲,仿佛也在無聲地訴說著這樁離奇到近乎詭異的事件。
平地陷坑。
飛石斷路。
毒蜂清場。
這三件事,任何一件單獨發生,都可以用“巧合”二字來解釋。
可當這三件巧合,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線串聯起來,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嚴絲合縫的順序,接連發生,並且最終導向了同一個結果——追兵全滅,目標安然逃脫。
這,還能叫巧合嗎?
袁紹的臉色,在短短的幾個呼吸之間,變了數變。
從最初的輕蔑,到中途的驚疑,再到此刻,一種陰沉到幾乎能滴出水來的凝重。
他不是蠢人。相反,他很聰明,也很自負。正因為聰明,他才能聽出這名斥候的描述中,那種發自內心的、無法偽裝的恐懼與荒誕感。也正因為自負,他才更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他袁紹的精銳之師,竟然會以這種近乎於天譴的方式,敗給了一個無名小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