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自己說:“一介書生,武藝不精……”
這八個字,像是一顆投入死水潭的小石子,沒有激起波瀾,隻是讓那潭死水,變得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我說的是實話,是示弱,是我在這兩尊殺神麵前,唯一能擺出的姿態。
果然,張飛那張黑臉上,暴躁的怒意褪去少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濃烈、幾乎要溢出來的鄙夷。他嘴角咧開,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裡帶著毫不掩飾的嘲弄,仿佛在說:“算你還有點自知之明。”他甚至還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像是在誇獎一條終於學會了趴下的狗。
我眼角的餘光能瞟到,劉備端著酒碗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停頓了一下,隨即又恢複了那不緊不慢的節奏。他眼中的玩味,似乎淡了些,或許是覺得這場戲已經沒什麼看頭了。
而他身後那尊綠袍的雕像,關羽,那半闔的丹鳳眼縫隙裡最後一點微光,也徹底熄滅了。他對我失去了最後一點興趣。
完了。
我像一個賭徒,在牌局的最後一刻,亮出了一張所有人都預料到的、最小的底牌。輸得毫無懸念,也毫無尊嚴。我能感覺到,那股將我從府邸裡扔出去的力量,已經開始在張飛的肌肉裡積蓄。我甚至已經開始想象自己被丟到大街上,與泥土和馬糞親密接觸的狼狽模樣。
不。
不能這樣。
我從袁熙的追殺下逃了出來,我從深山的饑餓中活了下來,我不是來這裡,被當成一個笑話看完,然後像垃圾一樣被清理掉的。
我的大腦,在那一瞬間的絕望裡,反而變得異常清晰。那根名為求生欲的弦,被繃到了極致,發出嗡嗡的悲鳴。我不能順著他的話走,不能在他的規矩裡玩。他用他的矛,劃定了他的世界,在那裡,勇武是唯一的真理。我若想活,就必須用我的方式,在我的世界裡,重新定義這場對話的價值。
於是,就在張飛那聲帶著勝利意味的嗤笑即將從喉嚨裡滾出來的前一刻,我開了口,將那句未完的話,續了下去。
我的聲音不大,在這間被三個男人的氣場擠壓得幾乎沒有空隙的偏廳裡,顯得有些單薄,但每一個字,都異常清晰。
“……但沙場爭雄,靠的也不全是匹夫之勇。”
話音落下。
時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按下了暫停。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我能聽見窗外那棵老槐樹上,一片枯葉掙脫了枝丫,打著旋兒,飄飄悠悠落下的聲音。我能聞到空氣中,那廉價的酸酒氣味,混合著煮肉的腥氣,還有一絲木頭發黴的味道。
張飛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那是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就像一張正在融化的蠟像,嘲諷、鄙夷、勝利感,全都凝固在了那一瞬間,然後開始一寸寸地龜裂。他的環眼,那雙剛才還像銅鈴一樣瞪著的眼睛,茫然地眨了一下,仿佛沒聽懂我在說什麼。
“匹夫之勇”?
這四個字,對他來說,或許比我之前說的所有話加起來,都更難理解。
坐在上首的劉備,那隻正要送到嘴邊的酒碗,停在了半空中。他臉上的溫和笑意,第一次,真真正正地,完全消失了。他看著我,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裡,不再是審視,不再是玩味,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震驚與銳利的探究。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本以為逮到了一隻兔子,卻發現這隻兔子的嘴裡,吐出了一條毒蛇的信子。
而他身後的關羽,那尊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的雕像,動了。
他的頭,微微抬起了一分。
那雙始終半闔著的丹鳳眼,緩緩地,完全睜開了。兩道實質般的精光,像是兩柄出鞘的利劍,破開沉悶的空氣,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裡,依舊帶著傲慢,但傲慢之下,卻多了一絲被驚動了的、冷冽的審慎。
我沒有看他們,我的目光,始終平靜地落在張飛的臉上。我在觀察他,就像觀察一個即將被引爆的火藥桶。
果然,那短暫的茫然過後,是遲來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