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從偏廳到客房的路,我走得像是踩在雲端,每一步都虛浮無力。我的雙腿依舊在不受控製地微微打顫,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劫後餘生,那股緊繃到極致的勁兒猛然一鬆,身體裡的骨頭都仿佛被抽走了。
領路的,是府中的一名老仆。他之前的態度,是公事公辦的漠然,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件需要安置的行李。而現在,他躬著身子,走在我側前方,落後我半步,臉上堆滿了謙卑而熱絡的笑,那份恭敬,幾乎要從他深刻的皺紋裡溢出來。
他看我的眼神變了。不再是行李,而是某種易碎的、需要小心供奉的珍寶。
我心裡清楚,這份改變,與我薑雲本人無關。它隻與那個劉備親自為我指定的,位於他身旁的席位有關。我最終沒有坐下去。在劉備、關羽、張飛三人的注視下,我幾乎是用了哀求的語氣,以“寸功未立,愧不敢當”為由,拚死推辭了。
劉備沒有強求,隻是那雙明亮眼睛裡的欣賞之色,變得更濃了。他似乎將我的惶恐,理解成了寵辱不驚的謙遜。
這誤會,已經深得像東海的海溝,我連解釋的力氣都沒有了。
老仆將我們領到一處僻靜的院落,推開一間客房的門。一股乾淨的、帶著陽光和皂角味道的氣息撲麵而來,驅散了我身上沾染的些許酒氣和冷汗的酸味。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卻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一張木板床,一張矮幾,兩隻蒲團,窗邊還有一架樸素的燈台。這條件,與袁府的豪奢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但比起我們一路風餐露宿的山洞和破廟,這裡已然是天堂。
這大概就是劉備目前的處境,不寬裕,但體麵。
“薑先生,甄姑娘,您二位今夜便在此歇息。”老仆的稱呼已經悄然改變,他將甄姬也尊稱了一聲“姑娘”,“被褥都是新換洗的,熱水稍後就送來。若有任何吩咐,儘管叫小人。”
甄姬對著他盈盈一福,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有勞老丈了。”
她那份與生俱來的貴氣,哪怕穿著粗布麻衣,也讓老仆不敢有絲毫怠慢,連連躬身,這才退了出去。
門被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麵的世界。
我再也支撐不住,整個人像一灘爛泥,直接癱倒在了床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床板很硬,硌得我背上的骨頭生疼,但我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我閉上眼睛,腦海裡卻依舊是那一點撕裂視野的矛尖,是張飛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是劉備那雙溫和麵具下,深不見底的探究。
我的心臟,直到此刻,還在胸腔裡不規律地狂跳著,像一隻受驚過度的兔子。
“雲公子!”
甄姬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帶著壓抑不住的激動和喜悅。我費力地睜開一條眼縫,看到她快步走到床邊,蹲下身,那雙燦若星辰的眸子裡,閃爍著一種近乎於崇拜的光芒。
“雲公子,您看見了嗎?連劉皇叔都對您另眼相看!他……他甚至想請您上座!”她因為激動,臉頰泛起一抹動人的紅暈,聲音都有些發顫,“您果然是天命所歸之人!甄姬就知道,您絕非池中之物!”
我看著她那張寫滿了“與有榮焉”的臉,聽著她那句“天命所歸”,隻覺得一陣陣的頭暈目眩。
天命所歸?
我歸個錘子啊!
我差點就歸西了!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得發不出聲音。甄姬見狀,立刻起身,拿起桌上的陶壺和杯子,為我倒了一杯水。她小心翼翼地將我扶起半個身子,把水杯遞到我的唇邊。
清水入喉,總算澆滅了心頭那股焦灼的火氣。我靠在床頭,看著她忙前忙後,為我整理有些淩亂的衣領,又拿起乾淨的布巾,想為我擦去臉上的灰塵。
她的動作很輕,很柔,眼神裡充滿了珍視和崇拜。
我忽然覺得,我比竇娥還冤。
“甄姬……”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沙啞得厲害,“你彆……彆這麼想。我剛才,差點就沒命了。”
甄姬為我擦拭臉頰的手微微一頓,她抬起眼簾,看著我,那雙美麗的眼睛裡非但沒有害怕,反而充滿了理所當然的篤定。
“那是張飛將軍有眼不識泰山,是他在試探您。”她輕聲說,語氣卻無比堅定,“可您看,您隻用了區區幾句話,就讓暴怒的張將軍收斂,讓倨傲的關將軍側目,更讓仁德的劉皇叔折服。這難道不是大智慧,大本事嗎?”
我呆呆地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算是明白了,在這個女孩的邏輯裡,我已經自動開啟了“聖人光環”。我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她解讀出十八層深意;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被她腦補成一盤驚天動地的大棋。
我狼狽,是因為我在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