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許都丞相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濃稠。
這裡的黑暗,與城中彆處的黑暗不同。它不是鬆散的,而是凝固的,被權力的重量壓得密不透風。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是上好鬆煙墨的清香,是竹簡經年累月散發出的枯槁氣息,還混雜著一縷揮之不去的、淡淡的苦澀藥味。
一豆燭火,在青銅鶴嘴燈裡安靜地燃燒,將一個瘦削的身影投在背後的牆壁上,拉扯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頭蟄伏的怪獸。
郭嘉坐在案後,身上披著一件厚實的狐裘,卻依舊無法抵禦自骨髓深處滲出的寒意。他剛剛經曆了一場劇烈的咳嗽,咳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俊秀而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病態的潮紅。他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著嘴,帕子上,幾點殷紅的血跡,如雪地裡綻開的梅花,觸目驚心。
他將手帕隨手放在一邊,拿起桌上一碗早已涼透的湯藥,一飲而儘。那苦澀的藥汁順著喉嚨滑下,非但沒能壓下病氣,反而激得他又是一陣低咳。
這具殘破的身體,就像一盞早已漏油的燈,全靠著那一點名為“精神”的燈芯,才勉強維持著不滅的光亮。
書房的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道黑影,如同一縷被風吹散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他單膝跪地,全程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仿佛他本身就是這片陰影的一部分。
郭嘉沒有回頭,他甚至沒有抬眼,隻是伸出一隻蒼白而修長的手。
黑影立刻會意,雙手捧著一卷用細麻繩捆紮的竹簡,恭敬地遞了上去,隨後又如來時一般,悄然退下,融入了門外的黑暗。整個過程,快得像一場幻覺。
書房裡,又隻剩下郭嘉一人。
他慢條斯理地解開麻繩,將竹簡在桌案上緩緩展開。他的目光,掃過竹簡上那些用銳器刻下的小字,原本因病痛而顯得有些渙散的眼神,瞬間變得銳利如鷹。
那雙眼睛裡,再無半分病弱之氣,隻有洞悉人心的清明與算計天下的寒光。
竹簡上的文字,簡潔而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隻是在陳述事實。
“亥時三刻,袁熙率家仆二十餘,闖劉備客居之所,欲強擄甄氏。遇阻。”
“一紅衣女將現,持戟,武藝卓絕。袁熙家仆儘墨,袁熙本人受辱。”
“女將身份不明,貌美,年少,非劉備軍中舊人。”
“後城衛軍至,為首者校尉李康。未幾,袁熙與城衛軍儘退,未起更大波瀾。”
“全程,劉備、關、張未出。唯其帳下文士薑雲,與袁熙有過交談。”
郭嘉的指節,在冰涼的竹簡上,輕輕地、有節奏地敲擊著。
“篤、篤、篤……”
每一下,都像一枚棋子,落在名為“許都”的棋盤上,激起一圈圈無形的漣漪。
袁熙。
這個名字在他的腦海裡一閃而過,便被他毫不猶豫地丟進了角落。一個被酒色掏空了身體,被家族光環衝昏了頭腦的蠢貨。他的行為,愚蠢,但符合邏輯。色欲熏心,仗勢欺人,是這種紈絝子弟的標準畫像。他會失敗,也在意料之中。
郭嘉的注意力,完全被另外幾個詞給吸引住了。
紅衣女將。
持戟。
武藝卓絕。
輕易擊敗二十餘人。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勾勒出了一個何等鮮明而又危險的形象。放眼天下,以戟為兵器的女將,鳳毛麟角。而能有如此武力的,更是聞所未聞。
是何方神聖?
為何會出現在劉備的院子裡?
是劉備暗中招攬的猛士,還是……另有來曆?
郭嘉的眉頭,不自覺地鎖緊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個高明的獵人,一直以為籠子裡的那隻兔子,溫順、無害,最多也就是有點小聰明。可今天,他掀開蓋在籠子上的黑布,卻發現那隻兔子的身邊,不知何時,竟盤踞了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
不,或許不是蛇。
郭嘉的目光,落在了“持戟”兩個字上。他的腦海裡,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同樣是持戟,同樣是武力冠絕天下,同樣……姓呂。
一個荒誕的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他的腦中閃過。
會是她嗎?
他搖了搖頭,將這個過於離奇的猜測暫時壓下。呂布已死,其家眷被送來許都,一直處於丞相的嚴密監視之下,理論上,不可能與劉備產生任何交集。
可……萬事皆有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