議事廳內,死寂無聲。
我那番堪稱離經叛道的“大仁義”之說,餘音仿佛還未散儘,卻已化作一股無形的、沉重如水銀的氣壓,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讓人喘不過氣。那根在風中搖曳的燭火,終於不堪重負,最後掙紮著跳動了一下,徹底熄滅了。廳內光線驟然一暗,隻剩下從窗外透進來的、清冷的月光,將每個人的影子都拉扯得扭曲變形,投射在冰冷的地麵上,如同一個個沉默的心魔。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主位之上,那個從始至終承受著最大衝擊的人身上。
劉備緩緩地坐了下去,身體的重量仿佛在這一刻增加了千百倍,那張寬厚仁德的臉上,血色褪儘,隻剩下月光映出的蒼白。他雙手交疊,按在膝上,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
我的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他用“仁義”二字包裹起來的內心,將那些他刻意回避、卻又血淋淋存在的矛盾與掙紮,儘數暴露在了空氣之中。
他想起了什麼?
是想起了當年在涿縣,與兄弟們祭告天地,誓要“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少年意氣?那時的“仁義”,是熱血,是理想,是黑白分明的畫卷。
還是想起了兵敗徐州,寄人籬下,在曹操麵前如履薄冰,連種菜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一個眼神、一句話,就招來殺身之禍的屈辱?那時的“仁義”,是他唯一的護身符,也是一個沉重的枷鎖。
他眼前,仿佛閃過無數張臉。
有徐州城外,跪伏於地,將全城身家性命托付於他的百姓,他們的眼神裡,是期盼,是信任,是對“安居樂業”最樸素的渴望。
也有那些跟隨他南征北戰,最終卻倒在血泊中的士卒,他們臨死前的眼神裡,是不甘,是茫然,他們至死都相信,自己是為了主公的“大仁大義”而戰。
可自己,真的給他們帶來了安寧嗎?
自己的“仁義”,讓徐州免於呂布的兵戈了嗎?沒有。
自己的“仁義”,讓那些信任他的將士,都活下來了嗎?也沒有。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仁義”是一麵旗幟,能感召天下人心。可顛沛流離半生,他得到的,更多的是虛名,失去的,卻是實實在在的土地、兵馬,和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他所堅守的道,錯了嗎?
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猛地鑽進他的腦海,讓他渾身一顫,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不,沒有錯。匡扶漢室,拯救萬民,這怎麼會錯?
可……若連腳下的百姓都護不住,談何拯救天下?
我的聲音,又在他耳邊響起。
“讓治下百姓安居樂業,免受戰亂之苦,此為大仁!”
“讓信任我等的士卒不因我等決策失誤而枉死,此為大義!”
這兩句話,像兩道閃電,劈開了他心中所有的迷霧。他忽然明白了。不是他的道錯了,而是他對“道”的理解,太窄了,太輕了。他隻看到了“仁義”的光環,卻忽略了“仁義”背後,那需要用鐵腕、用實力、用鮮血去扞衛的沉重“責任”。
為了一個虛名,而將滿城百姓置於險地,這才是最大的不仁不義!
想通了這一層,劉備那雙一直紛亂掙紮的眸子裡,有什麼東西,悄然碎裂,又有什麼東西,在廢墟之上,重新凝聚。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屬於一方雄主的決絕與鋒芒。
他緩緩地,重新抬起頭。
而就在他沉思的這段時間裡,廳內的其他人,也各自經曆著一場無聲的風暴。
關羽依舊端坐著,那雙深邃的丹鳳眼,不知何時已經閉上,長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兩道淺淺的陰影。他撫著長髯的手,不知何時已經停下,隻是靜靜地搭在胸前。他像一尊廟裡的神像,不動,不言,卻仿佛洞悉了一切。他沒有再看我,也沒有看他的兄長,他似乎在用這種沉默,消化著我那番言論帶來的巨大衝擊,也在等待著,他兄長最終的決斷。
張飛則徹底蔫了。他像一頭被拔了牙的老虎,渾身的力氣和火氣都不知道該往哪裡使。他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自家大哥,那張黑臉膛上寫滿了糾結。他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兒覺得薑彆駕說的有道理,不能讓弟兄們白死;一會兒又覺得二哥說的也對,大哥的仁義旗號不能倒。兩種道理在他那簡單的腦子裡打架,差點沒讓他當場宕機。最後,他乾脆放棄了思考,隻是死死地盯著劉備,大哥說啥,就是啥!
糜竺則悄悄地用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他是個商人,最懂趨利避害。我那番關於“劫掠商鋪”、“城中作亂”的描述,簡直說到了他的心坎裡。什麼仁義虛名,哪有自己白花花的銀子和安安穩穩的家業重要?此刻,他看向我的眼神裡,已經帶上了一絲發自內心的敬畏與認同。
而孫尚香,她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精美雕像,呆呆地站在那裡。
月光灑在她蒼白的臉上,那雙總是燃燒著火焰的明亮眸子,此刻黯淡得像兩顆蒙塵的寶石。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她所堅守的一切,她引以為傲的價值觀,在剛才那場辯論中,被我毫不留情地層層剝開,然後碾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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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原以為,我隻是個會些奇技淫巧的騙子,靠著一張臉和一些故弄玄虛的把戲,騙取了劉備的信任。可現在,她看著那個在關羽、張飛這等絕世猛將麵前侃侃而談,甚至將他們所有人的理念都顛覆的男人,心中第一次升起了一種名為“恐懼”的情緒。
這個男人的可怕,不在於他的武力,而在於他的思想。那種思想,像深不見底的漩渦,能將你所有堅信不疑的東西都吸進去,攪得粉碎。她忽然覺得,兄長信中那句“此人關乎江東氣運”,或許……並非虛言。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劉備,動了。
他緩緩地站起身,動作不快,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他的目光掃過全場,掃過關羽的沉默,掃過張飛的焦躁,掃過孫尚香的失魂落魄,最後,落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