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終於來了。
白日裡的喧囂與瘋狂,像是退潮後被遺留在沙灘上的垃圾,雖然已經不再翻湧,卻依舊散發著令人心煩意亂的氣息,彌漫在府邸的每一個角落。
我沒有回書房,也沒有去自己的臥房。
我一個人,坐在了後院那棵老槐樹下的石凳上。
晚風帶著秋夜的涼意,吹拂在臉上,總算將我那因為白日裡過度亢奮而有些發燙的頭腦,冷卻了幾分。石凳冰涼的觸感透過衣料傳到皮膚上,讓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人也跟著清醒了許多。
我靠著粗糙的樹乾,仰起頭,透過疏疏落落的槐樹葉,看著天上那輪被雲層遮得有些模糊的月亮。
腦子裡亂成了一鍋粥。
袁瑤那張由瘋狂轉為驚恐,最終化為一片死寂的臉。
孫尚香那雙由殺意凜然轉為錯愕,最後變得無比複雜的眼睛。
甄姬那副萬年不變的冰山麵孔下,終於泛起一絲漣漪的眼神。
還有劉備那幾乎要按捺不住的狂喜,關羽的讚許,張飛的……呆滯。
這些畫麵,像是一場拙劣的皮影戲,在我腦海裡翻來覆去地播放,每一個細節都被無限放大,每一個表情都值得反複揣摩。
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不小心按下了核彈發射按鈕的實習生,雖然僥幸沒有引發世界大戰,但所有將軍的目光都已經聚焦在了我身上。他們不再把我當成一個端茶倒水的勤雜工,而是開始用一種審視、探究、甚至帶著幾分警惕的目光,重新評估我的威脅等級。
鹹魚的人生,徹底結束了。
我長長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胸腔裡那股子憋悶,卻絲毫沒有減少。
麻煩。天大的麻煩。
我不僅徹底暴露了自己不好惹的一麵,還順手接下了一個燙手的山芋。袁瑤那個女人,看似被我鎮住了,但那隻是暫時的。一頭被徹底打斷了脊梁的瘋狗,要麼就此死去,要麼,就會用一種更隱蔽、更惡毒的方式,等待著反咬一口的機會。
而孫尚香……
我正想到她,一個熟悉的聲音,就帶著幾分不自然的清脆,在不遠處的月亮門下響了起來。
“咳。”
那是一聲刻意發出的、試圖掩蓋什麼的乾咳。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這府裡,除了她,沒人會用這種方式來宣告自己的到來。
我沒動,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繼續維持著仰望月亮的姿態,心裡卻已經開始叫苦不迭。
來了,又來一個。
這麻將桌剛散場,怎麼就有人迫不及待地要開第二局了?還是單挑局?
我能感覺到,那腳步聲在月亮門下停頓了片刻,似乎在猶豫。片刻後,才重新響起,不快不慢地,朝著我這邊走來。
腳步聲很輕,帶著習武之人特有的韻律,但今晚,那韻律裡卻少了幾分平素的乾脆利落,多了幾絲不易察覺的拖遝。
最終,腳步聲停在了我身後約莫三步遠的地方。
她不說話,我也不說話。
我們就這樣僵持著,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夜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像是替我們把那些說不出口的尷尬,都給抖落了出來。
我甚至能聞到她身上傳來的一股淡淡的、混合著汗水與青草的清新氣息,那是她白日裡練劍後留下的味道。
“喂。”
終於,她還是沒能沉住氣,先開了口。聲音依舊是清亮的,卻少了幾分往日的驕橫,多了一點……彆扭。
我這才慢悠悠地轉過頭,看向她。
月光下,她換下了一身勁裝,穿了一件尋常的淺色襦裙,少了幾分英氣,多了幾分少女的柔美。她沒有帶那柄從不離身的佩劍,兩手空空地垂在身側,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似乎不知道該往哪裡放。
她沒有看我,目光飄忽地落在我身旁的石桌上,那副模樣,像極了一個做錯了事,卻又拉不下麵子承認的小孩。
“有事?”我開口,聲音因為坐了太久,有些沙啞。
我的平靜似乎讓她更加不自在了。她抿了抿嘴唇,眼神從石桌飄到地上,又從地上飄到遠處的假山,就是不肯與我對視。
“那個……”她又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語言,“三天……到了。”
她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聲音很低,快得像怕被人聽見一樣。
哦,三天到了。
我心裡算了算,可不是麼,從她奉命來當我的“護衛”開始,到今天,正好是第三天。
按理說,她可以走了。
這個念頭冒出來的時候,我心裡非但沒有湧起“終於送走一尊大神”的輕鬆,反而升起了一股更加強烈的預感。
她要是真想走,就不會是現在這副扭扭捏捏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