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聲淅瀝,夜色如墨。
袁瑤站在窗前,那塊被糜環珍而重之咬下的、又乾又硬的餅子,仿佛也硌在了她的心口,讓她生出一種陌生的、毛糙糙的鈍痛。
她無法理解。
糜環,那個蠢女人,商賈之女,不過是給了些不值錢的湯藥,換回一塊乞丐都不會多看一眼的臟餅,竟能露出那般滿足的、近乎於喜悅的表情。
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在她從小接受的教導裡,人心是用來揣摩和利用的,情感是用來駕馭和玩弄的。她的父親袁術,一生都在追逐著權力和欲望,他會毫不猶豫地用一城的百姓去換取一個虛無縹d緲的帝號。在他眼中,這些流民的性命,輕如塵埃,甚至不如他馬廄裡一匹寶馬的草料金貴。
施舍?憐憫?那都是弱者才有的情緒。強者,隻需要冰冷的計算與絕對的權威。
可是,那個叫薑雲的男人,還有他身邊的那些女人,她們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在狠狠地抽打著她從小建立起來的認知。
甄姬的粥,蔡文姬的筆,孫尚香的劍,糜環的藥……她們明明可以安坐府中,享受著高人一等的安逸,卻偏偏要將自己投身於這片泥淖之中,為了那些素不相識的、卑賤如螻蟻的災民而奔忙。
她們圖什麼?
圖這些愚民的幾句感恩戴德?圖那個姓薑的男人多看她們一眼?
袁瑤的嘴角,習慣性地勾起一抹譏誚。但這一次,那抹笑容卻顯得有些僵硬,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夜深了,府裡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雨水敲打瓦簷的單調聲響。袁瑤卻毫無睡意,那股莫名的煩躁感像蟲子一樣啃噬著她的內心。她推開門,一股潮濕而冰冷的空氣撲麵而來,夾雜著遠處隱約可聞的、壓抑的哭聲。
鬼使神差地,一個念頭在她腦海中浮現。
她想出去看看。
不是站在這高高的閣樓上,隔著雨幕和距離,冷眼旁觀。而是親身走進那片被她鄙夷的、肮臟的、絕望的現實裡去。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便再也無法遏製。她迅速地換下身上華麗的裙裝,找了一件侍女穿的、最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又用一塊頭巾將頭發包起,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屏住呼吸,像一隻狸貓,悄無聲息地避開了院門口昏昏欲睡的守衛,溜進了府外的長街。
一出彆駕府的大門,世界仿佛換了顏色。
不再是府中的井然有序與燈火通明,而是真正的、毫無修飾的人間地獄。
泥水沒過了腳踝,冰冷刺骨。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雜著黴味、血腥味與排泄物的惡臭,熏得她幾欲作嘔。街邊,隨處可見蜷縮在屋簷下、用破爛的草席裹著身體的災民。他們大多麵無表情,眼神空洞,仿佛早已被抽走了靈魂,隻剩下一具尚在呼吸的軀殼。
袁瑤的心跳得有些快,有幾分緊張,更多的卻是一種病態的好奇。她就像一個第一次走出宮殿的公主,對人間的一切都感到新奇,哪怕這新奇是如此的醜陋與殘酷。
她小心地踩著積水,儘量避開那些躺在地上的人,漫無目的地向前走著。
在一個巷子的拐角,她停住了腳步。
那裡,一個年輕的母親正靠著牆壁坐著,懷裡緊緊抱著一個孩子。那母親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嘴唇乾裂發白,眼神呆滯,隻是機械地、輕輕地搖晃著身體,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像是哼唱又像是嗚咽的聲音。
袁瑤的目光,落在了她懷裡的孩子身上。
那是個女孩,約莫四五歲的年紀。她的小臉蠟黃,眼窩深陷,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包著骨頭。她的眼睛半睜著,卻沒有任何神采,嘴巴微微張開,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看不見。她就像一株被烈日曬乾了所有水分的禾苗,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流逝。
奄奄一息。
這個詞,如此具體、如此真切地展現在了袁瑤的麵前。
就在這時,那個母親似乎察覺到了有人,她緩緩地抬起頭,空洞的目光落在了袁瑤的身上。她沒有求饒,沒有哭喊,甚至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眼睛裡,隻剩下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徹底的、毫無波瀾的死寂。
仿佛在說,看吧,這就是我們的命。你看或不看,它都在這裡。
袁瑤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瞬間窒息。
她不是沒見過死人。在袁術軍中,她見過堆積如山的屍體,見過血流成河的戰場。但那些,都隻是冰冷的、模糊的數字與畫麵。
她從未像此刻這般,如此清晰地、近距離地,凝視著一個生命的凋零。
她甚至能感覺到,那個小女孩身上殘存的、最後一絲微弱的生命氣息,正在這冰冷的雨夜裡,一點一點地消散。
那個母親,又緩緩地低下了頭,繼續她那無望的搖晃與哼唱。她沒有向袁瑤求助,因為她知道,沒有人能救她的孩子。在這場天災麵前,所有人都無能為力。
袁瑤再也看不下去了。她猛地轉過身,幾乎是逃也似的,跌跌撞撞地向彆駕府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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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反手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那個小女孩蠟黃的小臉,和她母親那雙死寂的眼睛,像烙印一樣,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腦海裡,揮之不去。
她的腦子裡一片混亂。
父親的聲音在耳邊回響:“瑤兒,記住,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婦人之仁,乃取敗之道!”
薑雲那張總是帶著幾分戲謔、幾分無奈的臉也浮現出來:“我隻是想讓大家都能活下去而已。”
活下去……
袁瑤的身體順著門板滑落,跌坐在地上。她抱住雙膝,將臉深深地埋了進去。
活下去,是多麼卑微的願望。
可是,她父親留下的那座私庫裡,堆積如山的錢糧,正在黑暗中靜靜地腐爛發黴。那些足夠讓十萬大軍吃上三年的糧食,那些足夠再造一座徐州城的金銀,就那麼被封存在地窖裡,不見天日。
那是袁家的根基,是袁術畢生野心的凝聚。
袁瑤一直將它視為自己最後的依仗,是她身份與驕傲的象征。
可現在,這驕傲的象征,卻變成了一個無比諷刺的笑話。
它就在那裡,與這座城市裡無數正在消逝的生命,隻隔著幾道牆,幾把鎖。
打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