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聿屏退了所有吏員,隻帶著裴九霄一人置身於這片巨大的、沉默的檔案海洋之中。他從一個標注著“丙子至庚辰”年號的架格深處,抽出一隻積滿薄塵的深紫色桐木匣子。
匣蓋開啟,發出沉悶的摩擦聲。
裡麵躺著的,正是三年前關於前任欽天監監正裴禹暴斃一案的完整卷宗。紙張微微泛黃,墨跡猶存。
裴九霄的呼吸瞬間粗重了幾分,手指下意識地攥緊,指甲掐進掌心。他死死盯著那卷宗,仿佛那是什麼噬人的毒物。
沈聿麵無表情,將卷宗在麵前的長條案上緩緩鋪開。他的動作冷靜而精準,如同在進行一場解剖。
“戊寅年,丙戌月,丁亥日。”沈聿低沉的聲音在寂靜的檔案房裡回蕩,念出的正是卷宗上記錄的裴禹死亡日期,與那指骨上所刻完全吻合,“卷宗記錄,令尊於欽天監值夜時,突發心疾,嘔血不止,待宮中醫官趕到,已回天乏術。結論:積勞成疾,猝亡。”
裴九霄猛地抬頭,眼中布滿血絲,壓抑三年的悲憤終於決堤:“積勞成疾?我父親身體一向康健!那夜他入宮前還曾與我論及星象,言語間毫無異常!怎會突然就……”他聲音哽咽,後麵的話再也說不下去。
沈聿的目光卻並未看他,而是凝在卷宗末頁的幾處細節上。
“驗屍格錄:口鼻確有血跡,但……指甲青紫,並非心疾典型之狀。”“現場勘驗:值房內星盤微有散亂,桌角似有新鮮刮痕,記錄……模糊不清。”“證人證言:僅有當夜兩名值守博士,言說聽見裴監正房中似有重物倒地聲,闖入後便見其已倒地不起。證詞……幾乎一字不差,過於工整。”
他的指尖點在那幾行字上,聲音冷徹:“漏洞百出。”
裴九霄湊近看去,身體開始微微發抖,不是害怕,是憤怒:“他們……他們竟如此敷衍!欺瞞至今!”
“不是敷衍,”沈聿抬起眼,眸光深寒,“是有人需要這個結論。”
他的手指移向卷宗末尾的簽名處。
主審官:時任錦衣衛指揮同知,高昶。副審:欽天監監副,蕭徹。用印:欽天監、錦衣衛、刑部。
高昶已於去年外調,蕭徹剛剛斃於詔獄。刑部那位用印的侍郎,則早在兩年前一場風寒中病故。
所有經手之人,似乎都已遠離漩渦中心,或死或走。
“死無對證?”裴九霄齒縫間擠出這四個字,帶著絕望的寒意。
沈聿卻緩緩搖頭。他重新拿起那隻盛放指骨的粗布包,將其置於卷宗之上。森白的骨頭與泛黃的紙張形成刺眼的對比。
“未必。”他道,“指骨在此,便是新的證物。木偶關節灌汞,絕非尋常人所為。厭勝之術,陰毒詭譎,與當前龍脈煞氣案手法頗有相似之處。”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卷宗上蕭徹的簽名,想起詔獄暗室裡那狂熱而扭曲的眼神。
“蕭徹與你父,關係究竟如何?”
裴九霄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翻湧的情緒:“表麵和睦,實則……父親曾多次私下言及,蕭徹心術不正,於星象占卜一道,常劍走偏鋒,癡迷於一些……禁忌古籍所載的秘術。父親屢次勸阻,二人時有爭執。”
禁忌秘術?龍脈煞氣是否也是其中一種?
沈聿眼神微動。所有散亂的線索,開始向著同一個方向彙聚——欽天監,三年前的舊案,詭異的秘術,以及如今直指龍脈的陰謀。
“戊寅年,丙戌月……”沈聿再次念出這個日期,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麵,“除了令尊之事,那年那月,可還有其他異常?尤其是……宮中,或與皇家相關之事?”
裴九霄凝眉苦苦思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眼中閃過一絲不確定:“那年秋天……似乎……對,那時今上最年幼的弟弟,年僅七歲的淮安王,曾突發急病,太醫束手,幾乎夭折。但後來……又莫名好轉了。因是皇室秘辛,外界知之甚少。”
淮安王?
沈聿敲擊桌麵的手指倏然停住。
他猛地想起,那半枚刻有龍脈圖的生鏽銅錢,以及蕭徹臨死前那句含糊不清的“逆推星晷”!
星晷測算的,是天象,也是命數!
若有人以秘術妄圖竊改皇族命格,甚至……嫁接龍脈氣運呢?
三年前淮安王的重病與莫名康複,裴禹的暴斃,蕭徹的瘋魔,上元節的燈籠自燃,詔獄的血色卦象,宮中長明燈的異變……
一條模糊卻令人不寒而栗的線,隱隱浮現出來。
沈聿驟然合上卷宗,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檔案房裡格外刺耳。
“裴公子,”他看向裴九霄,目光銳利如即將出鞘的刀,“你想知道令尊真正的死因嗎?”
不等裴九霄回答,他已拿起那截指骨和卷宗,轉身向外走去,玄色披風帶起一陣冷風。
“那就隨我來。我們去問問……星星。”
目標:欽天監,觀星台。
他要親自看看,那架可能記錄著一切罪惡起源的渾天星晷,究竟藏著怎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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