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安民在自家小院“畏罪自儘”的消息,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波譎雲詭的朝堂上漾開一圈無聲卻劇烈的漣漪。沒有正式的定罪,沒有公開的審判,一切都在錦衣衛的陰影和皇帝的默許下,悄無聲息地開始,又悄無聲息地結束。
表麵上看,投毒案似乎告一段落。西域使團被嚴加看管,鴻臚寺清洗一空,京城的“疫情”在解藥作用下迅速平息,瓦剌大軍在邊境遭遇伏擊,損失折將後暫時退去。一場滔天危機,似乎被蕭徹以雷霆手段強行壓下。
捷報傳入宮中,龍顏大悅。
然而,預期的封賞卻遲遲未至。
取而代之的,是一係列微妙卻清晰的變化。
先是陛下以“蕭卿平亂辛勞,當多加休養”為由,收回了蕭徹可直接調動部分京營兵馬的臨時權柄。
接著,幾位在平亂中表現出色、與蕭徹走得近的錦衣衛中層將領,被明升暗降,調離了核心崗位。補上來的人,要麼是資曆老、行事保守的舊派,要麼是明顯更親近司禮監或其他勳貴勢力的生麵孔。
然後,關於晉王案、投毒案的後續審理和卷宗整理工作,被陛下親自下旨,移交給了三法司“會同辦理”,錦衣衛隻需“從旁協助”。這意味著蕭徹對此事的直接控製權被大幅削弱。
最後,甚至連錦衣衛內部的日常事務,陛下也開始繞過蕭徹,時不時直接詢問另一位資曆較老的指揮同知,或是通過司禮監下發一些無關痛癢卻意在分權的指令。
這些變化並非狂風暴雨,而是如同漸漸降低的水溫,讓身處其中的蕭徹,清晰地感受到那份來自最高處的、冰冷的疏遠和猜忌。
養心殿依舊會召見他,陛下的語氣依舊溫和,甚至偶爾還會關切地問及他的“傷勢”和“休養”,但那雙年輕的眼睛裡,曾經的依賴和信任,已被一層更深的、難以穿透的審視和警惕所取代。
功高震主。
兔死狗烹。
這四個字,如同冰冷的詛咒,從未如此清晰地懸在他的頭頂。他剛剛挽救了這座城,這個王朝,換來的卻是君王枕席難安的目光和悄無聲息的削權。
這一日,蕭徹例行入宮稟報事務內容已被大幅縮減),退出養心殿後,並未立刻離去。他站在漢白玉的台階上,望著眼前巍峨肅穆的宮闕。
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卻顯得格外孤寂。
曾幾何時,他手握重權,鋒芒畢露,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所向披靡。而如今,這柄刀似乎太過鋒利,已經讓握刀的人感到了不安,想要將其收回匣中,甚至……磨鈍它的鋒刃。
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冰冷,如同潮水般從心底最深處漫上來。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心力的耗竭。
他想起太原城下的血戰,想起詔獄裡的暗無天日,想起四方館外的刀光劍影,想起那些百姓感激涕零的呼喊……
這一切,似乎都失去了重量。
他豁出性命去守護的,究竟是什麼?
是這九五至尊的寶座?還是這寶座上那顆已然對他生出猜忌之心的人?
或許,從他選擇成為陛下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開始,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刀不需要有思想,不需要有威望,隻需要聽話,隻需要在需要的時候鋒利,在不需要的時候……被妥善收藏,或者丟棄。
“大人?”身後傳來心腹下屬小心翼翼的聲音。
蕭徹緩緩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冷漠,唯有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灰敗。
“無事。”他淡淡開口,聲音有些沙啞,“回衙吧。”
他一步步走下台階,步伐依舊穩定,背影卻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蕭索。
玄色的衣袍在晚風中拂動,仿佛再也吸收不儘這世間的寒意。
心灰意冷。
並非因為權力被削。
而是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拚儘全力守護的信念,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鏡花水月。
這艘船,他或許能勉強扳正一時。
但終究,無法改變它航向深淵的趨勢。
而他那把渴望飲血的刀。
下一次出鞘,或許……
就是為自己而戰了。
夕陽徹底沉入地平線,暮色吞噬了最後一絲光亮。
宮門在他身後緩緩關閉,發出沉重的悶響。
如同一個時代的落幕。
宮門在身後合攏的悶響,如同敲在心口的喪鐘。蕭徹站在逐漸濃重的暮色裡,玄衣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那無處不在的、來自皇權的冰冷審視和無形鉗製,並未隨著宮門關閉而消失,反而如同附骨之疽,更清晰地纏繞上來。
為他而戰?
這個念頭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瘋長,帶著一種絕望而冰冷的誘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