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塵埃緩緩落定,祭壇的焦糊味被秋風吹散,滲入皇城根下每一寸土地,仿佛那場驚天動地的變故從未發生。但有些東西,到底不一樣了。
北鎮撫司。
詔獄深處的血腥氣似乎比以前更濃了些,粘稠地扒在人的口鼻之間,揮之不去。但比血腥氣更讓人喘不過氣的,是一種無聲的、正在蔓延的緊繃。走廊上火把劈啪作響,映得錦衣衛們腰間的繡春刀鞘冷光閃爍,卻無人敢大聲交談,連腳步聲都刻意放輕,仿佛怕驚動了什麼。
值房內,油燈昏黃。
裴九霄坐在案後,身上不再是那身招搖的飛魚服,換了一身玄色勁裝,唯有衣領袖口用暗金線繡著狴犴紋路,低調,卻壓得人心頭發沉。他麵前攤著一摞卷宗,紙頁泛黃,邊緣卷曲,墨跡新舊交錯。
他沒看卷宗,指節分明的手指間把玩著一枚銅錢。銅錢在他指縫間靈活地翻滾、跳躍,sient無聲,卻帶著一種冰冷的、審視的節奏。
忽然,銅錢啪一聲被按在案上。
“帶人。”他開口,聲音不高,甚至有些平淡,卻像一塊冰砸進死水裡,激得垂手侍立在下方的幾名心腹乾戶渾身一凜。
“是!”
沒有多餘的話,腳步聲迅速遠去。
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值房的門被猛地撞開!
一名身著總旗服色的漢子被兩名力士反擰著胳膊押了進來,他掙紮著,臉上混雜著驚怒與強自鎮定的油滑:“裴大人!裴大人這是何意?下官所犯何罪?便是拿人,也需有個說法!”
此人姓趙,在北鎮撫司經營多年,盤根錯節,管著城南一帶的緝捕,素日裡是個跺跺腳地麵也要抖三抖的人物。
裴九霄沒抬眼,指尖拈起一份卷宗,慢條斯理地展開:“嘉靖三十七年,秋,你帶人查抄城南富戶李宅,報損官窯瓷瓶一對,實入私囊。同年冬,縱放江洋大盜‘一陣風’,收受白銀八百兩。萬曆二年春,構陷綢緞商周氏,奪其家產,逼死其妻……”
他一樁樁,一件件,語速平穩,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冷的銼刀,一點點銼掉趙總旗臉上偽裝的硬殼。
趙總旗的臉色從漲紅變為慘白,額角滲出冷汗,嘴唇開始哆嗦:“汙、汙蔑!這是汙蔑!裴九霄,你新官上任,想拿老子立威,也要看看……”
“看什麼?”裴九霄終於抬眼。
目光很靜,深不見底,沒有任何情緒,卻讓趙總旗剩下的所有叫囂都死死噎在了喉嚨裡,化作一聲恐懼的嗚咽。那眼神裡沒有憤怒,沒有威脅,隻有一種純粹的、看待一件即將被處理的廢物般的漠然。
“看你這身皮?”裴九霄的視線在他那身總旗官服上掃過,如同看一塊肮臟的抹布,“還是看你背後那位,如今自身難保的千歲爺?”
趙總旗徹底癱軟下去,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爛泥般被力士拖了出去。求饒聲和哭嚎在走廊裡迅速遠去,最終消失在校場方向。
值房裡重歸寂靜,油燈芯爆了一下。
裴九霄拿起案上另一本更厚的冊子,隨手扔給下方的心腹:“名單上的人,一個不漏。該下獄的下獄,該革職的革職。空出來的位置,按之前的考功簿,依次遞補。”
“大人,這……動靜是否太大了些?”一名乾戶忍不住低聲勸諫,“牽涉太廣,恐惹非議,朝中……”
裴九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乾戶立刻噤聲,垂下了頭。
“北鎮撫司是陛下的刀。”裴九霄的聲音依舊沒什麼起伏,卻字字砸在地上,帶著鐵腥氣,“刀鈍了,生鏽了,沾了不該沾的泥,就要磨,要擦,甚至要斷掉重鑄。”
他站起身,玄色衣袍在燈下幾乎融入陰影,唯有那雙眼睛,銳利得驚人。
“我要的,是一把絕對鋒利、絕對乾淨的刀。”
“從今日起,北鎮撫司,隻能有一個聲音。”
他步出值房,走向校場。夜風卷起他的衣擺,獵獵作響。
身後,整個北鎮撫司如同一個巨大的、沉默的機器,開始依照他的意誌,冰冷而高效地運轉起來。鎖鏈拖地的聲音、壓抑的嗬斥聲、革職文書被摔在桌上的聲音……種種聲響交織在一起,譜成一曲殘酷的換血序曲。
校場的高台上,裴九霄負手而立,望著下方火把通明中,那些被革去官職、剝去飛魚服的身影,如同被掃出的垃圾,堆積在一角。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風吹過,帶來遠方皇城模糊的鐘聲。
他知道,這場清洗,才剛剛開始。
而他要的,遠不止一個乾淨的北鎮撫司。
風卷過校場,揚起細微的塵土,撲打在那些被革職羈押的錦衣衛臉上,混著冷汗與不甘,一片狼藉。火把的光芒在他們眼中跳躍,映出恐懼、怨毒,或是一片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