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的變革,並未因外部的狂風暴雨而停滯。蕭徹深知,若要真正站穩腳跟,贏得那微弱的“聖眷”甚至民心,僅靠權謀鬥爭是遠遠不夠的。必須讓這座冰冷的暴力機器,從內而外,散發出一種截然不同的氣息。
他選擇的最鋒利、也最艱難的突破口,便是詔獄。
那一日,蕭徹帶著裴九霄、雷震以及幾位新招募的、精通律法的年輕吏員,徑直走入了詔獄深處。
陰冷、潮濕、血腥與絕望的氣息撲麵而來,瞬間勾起了蕭徹記憶最深處的痛苦與暴戾。他斷臂處的舊傷仿佛都在隱隱作痛。但他麵色平靜,步伐沉穩。
獄卒們看到這位新上任的獨臂指揮使親臨,紛紛躬身,眼神卻複雜無比,帶著敬畏、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和抵觸。
蕭徹沒有看他們,他的目光掃過兩側陰暗的牢房,裡麵關押著形形色色的囚犯,有的目光呆滯,有的充滿仇恨,有的則在看到這群陌生的上官時,露出了驚惶之色。
在詔獄最深處那間布滿各種恐怖刑具的刑房裡,蕭徹停下了腳步。烙鐵、夾棍、皮鞭、水桶…每一件都沾染著暗褐色的血痂,散發著死亡的味道。
“把這些,”蕭徹的聲音在空曠的刑房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冷硬,“全部登記造冊,然後…封存。”
身後眾人都是一愣。連裴九霄都微微側目。
“大人…這…”一名老資格的獄卒頭目忍不住開口,聲音乾澀,“這些都是…審問必備的家夥什兒…沒了這些,那些硬骨頭怎麼會開口?”
“用腦子,用證據。”蕭徹轉過身,目光如冰刃般掃過那獄卒頭目,“從今日起,北鎮撫司詔獄,禁用一切酷刑。審問需有兩名以上書吏在場記錄,全程筆錄,畫押存證。定罪,不再依仗口供,而以物證、書證、人證構成的完整證據鏈為準。”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若證據不足,即便他親口承認,也不得定罪。若證據確鑿,即便他死不開口,照樣依律論處。此令,即刻執行,違者…以枉法論處!”
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在死寂的刑房中。
獄卒們麵麵相覷,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荒謬感。不用刑?那還怎麼辦案?這簡直是自廢武功!那幾個年輕吏員則眼中放光,激動得幾乎要顫抖。
阻力,可想而知。
命令頒布初期,詔獄幾乎陷入了半癱瘓狀態。習慣了粗暴手段的獄卒和審訊官們無所適從,麵對犯人或沉默或狡辯,顯得笨拙而效率低下。積壓的案子越來越多。
北鎮撫司內部怨聲載道。暗地裡,“獨臂書生”、“婦人之仁”的嘲諷不絕於耳。甚至有人故意消極怠工,將一些棘手的案子推給那些主張“依法辦案”的年輕吏員,等著看笑話。
外部,曹吉祥的黨羽更是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譏諷北鎮撫司“無能”、“縱容罪犯”,各種壓力紛至遝來。
就連雷震都有些動搖,私下對裴九霄道:“先生,這…是不是太急了點?沒了手段,兄弟們確實難辦事。”
裴九霄雖身體虛弱,眼神卻清亮:“雷兄,你覺得,是以前那種屈打成招、製造無數冤獄的方式,真的替朝廷辦了多少‘好事’?還是養肥了曹吉祥那樣的蛀蟲,敗光了錦衣衛最後一點名聲?”
雷震沉默了。
蕭徹頂住了所有壓力。他親自坐鎮詔獄,旁聽重大案件的審訊。當審訊官麵對狡猾的犯人無計可施時,他會冷冷地點出對方供詞中的邏輯漏洞,或者指示調查方向:“他聲稱案發時在家中,去查左鄰右舍的證詞,核對更夫記錄。”“贓物銷往何處?順著當鋪和黑市的線摸下去。”
他要求每一次外出取證,都必須有詳細記錄和見證人。每一次詢問人證,都必須保障其基本權利,嚴禁威逼恐嚇。
過程繁瑣,進展緩慢。初期,確實鬨了不少笑話,也放跑了一些可能確實有罪卻因證據不足而無法定案的狡猾之徒。
但變化,也在一點點發生。
一個月後,一樁原本被認定為“鐵案”的盜竊官銀案,在年輕吏員反複核查證據鏈時,發現了重大疑點——關鍵證人的證詞前後矛盾,且與物證對不上。深入追查後,竟發現是倉庫守吏監守自盜,勾結東廠番役栽贓陷害一名不肯行賄的商人!
案子水落石出,真凶伏法,蒙冤者獲釋。當那名商人哭著走出詔獄時,對著北鎮撫司的大門連連磕頭。
此事雖小,卻在京城底層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隨後,又一樁牽扯到東廠某位檔頭的強占民田案,北鎮撫司沒有動刑,而是派出大量人手,實地勘測田畝,走訪了數十戶佃農,取得了密密麻麻的證詞和地契文書,形成了無可辯駁的證據鏈,硬生生將那檔頭扳倒!雖然最終因曹吉祥插手,那檔頭未能重判,但民田被歸還,百姓的怨氣得到了疏解。
效率,確實慢了。但冤案錯案率,直線下降。每一起定罪的案子,都經得起反複推敲。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漸漸地,北鎮撫司大門外,不再隻有恐懼的目光。開始有百姓鼓起勇氣,送來感謝的米糧蔬菜雖然被婉拒);開始有低階官員,偷偷送來一些匿名的線索;甚至有一次,幾個曾被北鎮撫司公正處理過的江湖人,在街頭偶遇北鎮撫司緹騎被地痞騷擾,竟主動出手幫忙解圍。
獄卒們的觀念也在慢慢轉變。他們發現,雖然不能動刑了,但辦案似乎…更清晰了?不用再昧著良心製造冤獄,不用擔心日後被翻舊賬,那種提著腦袋乾活的感覺,減輕了不少。雖然辛苦,但腰杆似乎能挺直一些了。
當然,反對和抵觸從未消失。暗中的冷箭、陽奉陰違依舊存在。但一股新的、向上的風氣,確實在北鎮撫司內部開始滋生。
某日,一位須發皆白的老禦史,在家仆的攙扶下,顫巍巍地來到北鎮撫司門口。他並非來告狀,隻是駐足良久,看著那煥然一新的門庭和雖然依舊肅殺、卻少了些戾氣的緹騎,喃喃自語道:“…法度…竟真的回到了這詔獄之門麼?…或許…或許這天下,還未全然漆黑一片…”
他的話很快傳開,雖未能改變大局,卻如同一股清流,慰藉著那些在黑暗中前行的人們。
蕭徹站在值房窗前,看著那名老禦史蹣跚離去的背影,目光深沉。
裴九霄拄著拐杖來到他身邊,輕聲道:“聽到外麵的話了嗎?開始有人說,‘北鎮撫司辦案,講道理了’。”
“還不夠。”蕭徹緩緩搖頭,左臂空袖在風中微動,“我們要的不是‘講道理’的名聲,而是‘守法律’的敬畏。路,還長得很。”
但他知道,種子已經播下。
那盞以律法為芯的燈,雖然光芒依舊微弱,卻終於開始穿透北鎮撫司的高牆,照進了京城百姓的眼中。
這一點點光的改觀,來之不易,卻也彌足珍貴。它是在與強大的慣性、既得利益和無處不在的黑暗對抗中,一寸一寸爭來的。
而這一切,都隻是開始。真正的考驗,永遠在前方。
北鎮撫司門庭的些微改觀,如同冰麵上細微的裂痕,不足以讓巨輪傾覆,卻足以讓船上的人感到不安。曹吉祥坐在司禮監值房溫暖如春的軟榻上,指尖撚著一串油光水滑的沉香木念珠,聽著心腹太監細聲稟報近日北鎮撫司的“動靜”,那張保養得宜的白淨麵皮上,看不出絲毫波瀾,唯有眼底深處一絲陰鷙戾氣,越積越濃。
“講道理?守法律?”他嗤笑一聲,聲音又輕又冷,如同毒蛇吐信,“蕭家那小畜生,倒是會給自己臉上貼金。他莫不是忘了,這紫禁城的天,從來不是靠幾本破律法撐起來的。”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望著宮牆內四季常青的鬆柏,語氣平淡卻透著刺骨寒意:“既然蕭指揮使這麼喜歡按規矩辦事…那咱家,就再好生教教他,什麼是真正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