彙報案情的小旗官毫無察覺,仍在繼續。蕭徹麵色如常,甚至比方才更加冷峻,隻有微微抿緊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著一絲強忍的痛苦。他左手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案卷上叩擊著,節奏稍快,顯出一種內在的焦灼。
直到小旗官退下,值房的門輕輕合攏,蕭徹挺直的脊背才幾不可察地鬆弛了一瞬,隨即又立刻繃緊。他端起旁邊早已冰涼的茶水,抿了一口,試圖壓下喉頭的腥甜。
“咳…無事。”他先開了口,聲音比平日更顯沙啞低沉,堵住了裴九霄所有到了嘴邊的勸誡和驚呼,“舊傷罷了,墨先生開的藥,吃著便好。”
裴九霄所有的話都被堵了回去,他看著蕭徹那雙因過度消耗而異常明亮、卻深藏著疲憊的眼睛,最終隻是重重歎了口氣,拳頭無力地砸在輪椅扶手上:“你這般熬法…便是鐵打的金剛也…”
“我知道。”蕭徹打斷他,目光掃過桌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但時間不等人。曹吉祥隻是暫時蟄伏,他的黨羽未清,陛下的心思…誰也摸不準。我們必須趁現在,把該釘死的釘子,一根不剩地釘死!”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急迫。仿佛不僅要清算過去的罪惡,更要為未來可能到來的反複,打下足夠堅固的根基。
接下來的日子,蕭徹變本加厲地撲在公務上。他咯血的次數漸漸增多,從一開始的偶爾,到幾乎每天都會發生,且血色越來越深。但他掩飾得極好,往往隻在獨處時,才會讓壓抑的咳嗽爆發出來,然後迅速處理掉痕跡。
他的飯量越來越少,睡眠幾乎成了奢侈。值房的燈火通宵達旦地亮著,映照著他越來越消瘦、蒼白得幾乎透明的側臉。斷臂處的疼痛似乎已成常態,他甚至連按壓的動作都省去了,隻是在那劇痛襲來時,微微停頓一下筆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隨即又繼續書寫。
裴九霄心急如焚,卻無可奈何。他隻能儘力分擔,拖著病體,處理更多文書工作,試圖為蕭徹減輕負擔。墨先生被頻繁請來,藥方換了又換,藥性越來越猛,甚至用上了幾味虎狼之藥,強行吊住蕭徹那不斷流逝的元氣。
“他這是在用壽命換時間!”墨先生有一次終於忍不住,對裴九霄低吼道,“那煞毒已侵入肺腑,鬱結於心!再這般下去,便是大羅金仙也…”
裴九霄隻能沉默。他何嘗不知?但他更知道,蕭徹決定的事,無人能拉回。
北鎮撫司的變革並未因蕭徹的身體而停滯,反而在外人看來,更加雷厲風行。一樁樁鐵案被辦成,一個個昔日顯赫的官員被打入詔獄如今已是依法關押、審訊),一筆筆貪墨的贓款被追回,發還苦主或充入國庫。
“蕭青天”的名聲愈盛,甚至有百姓在家中為他立長生牌位。
然而,在這片看似光明的表象之下,陰影從未散去。
曹吉祥雖閉門思過,但其經營多年的勢力盤根錯節。暗中的反撲,變得更加隱蔽和陰毒。
幾名關鍵證人在押送途中“意外”身亡;存放重要物證的庫房再次遭遇蹊蹺的火災雖被及時撲滅,卻燒毀了些邊緣證據);都察院內,開始有禦史醞釀新的彈劾奏章,這次不再針對具體案件,而是直指蕭徹“獨斷專行”、“濫用職權”、“北鎮撫司權柄過重,有違祖製”;甚至市井間,也開始流傳起一些關於蕭徹“沽名釣譽”、“排除異己”的模糊謠言…
這些動靜,都被侯三和雷震及時報到了蕭徹案頭。
蕭徹看著這些報告,眼神冰冷。他知道,這是曹吉祥的反擊,也是對他身體的試探。
“跳梁小醜。”他隻評價了四個字,左手卻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壓力,如同無形的水銀,無孔不入地滲透而來,加重著他的病情。他咳嗽得越發厲害,有時甚至需要服用鎮痛的藥物,才能勉強集中精神處理公務。
但他依舊沒有放緩腳步。反而更加急切地推動著各項事務,甚至開始著手安排一些“後事”。他將北鎮撫司修訂後的章程細則、辦案流程、以及他整理的部分律法心得,秘密交付給裴九霄和幾位核心的年輕吏員,要求他們熟記並傳承下去。
仿佛,他預感到自己時間無多,必須趕在燈油耗儘前,將能做的事情,全部做完。
這一夜,風雪又起。
值房內,蕭徹終於處理完最後一份緊急公文,正想抬手揉一揉刺痛的太陽穴,一陣更猛烈的咳嗽毫無預兆地襲來!
他猛地彎腰,用手帕死死捂住口鼻,整個人劇烈地顫抖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將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鮮血,不再是絲絲縷縷,而是洶湧地溢出指縫,染紅了素白的手帕,滴落在冰冷的青磚地上,暈開一朵朵觸目驚心的梅花。
裴九霄被雷震推著衝進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
蕭徹伏在案上,單薄的肩膀劇烈聳動,咳聲微弱下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空洞感。地上,是一片驚心動魄的紅。
“蕭徹!”裴九霄失聲驚呼,聲音都在發抖。
蕭徹艱難地抬起頭,臉上已無一絲血色,嘴唇卻被鮮血染得殷紅。他看著衝進來的兩人,似乎想說什麼,卻隻是無力地擺了擺手,眼神渙散了一瞬,終於支撐不住,身體一軟,向前栽倒!
“大人!”
雷震一個箭步衝上前,堪堪扶住他癱軟的身體。入手之處,輕得嚇人,冰冷得嚇人。
值房外,風雪呼嘯。
那盞在黑暗中固執燃燒的燈,火光驟然微弱下去,搖曳不定,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風暴未息,擎燈人卻已油儘燈枯。
真正的危機,在這一刻,才驟然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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