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陽光,已帶上了幾分暖意,慷慨地灑在北鎮撫司肅殺的庭院中。然而今日的庭院,卻與往日的陰森沉悶截然不同。
所有在京的錦衣衛,無論官職高低,皆按班序肅立。飛魚服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的金屬光澤,繡春刀齊整地佩於腰間,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混合著肅穆、感傷與隱隱期待的複雜情緒。
他們沒有聚集在森嚴的公堂,而是站在了庭院中央那片開闊的演武場上。
場地前方,臨時搭建了一座不高卻莊重的木台。
時辰一到,裴九霄坐在輪椅上,被雷震緩緩推上台。他依舊清瘦,臉色蒼白,但眼神沉靜,脊梁挺得筆直。身後,跟著侯三、方哲、韓猛、程文等核心成員。
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越過了他們,聚焦在演武場入口處。
在那裡,出現了兩個身影。
墨先生攙扶著一個人,正一步步,極其緩慢地,向著木台走來。
是蕭徹。
他脫下了一直穿著的指揮使官袍,換上了一身樸素的玄色常服,空蕩的右袖仔細地束在身側。他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陽光照在他臉上,仿佛能穿透肌膚。他走得極其艱難,每一步都仿佛耗儘了力氣,需要依靠墨先生的攙扶和手中那根簡單的木杖。
但他的背,依舊挺得筆直。
整個演武場鴉雀無聲,隻有他手中木杖頓在地麵的輕微聲響,以及那壓抑著的、沉重的呼吸聲。
無數道目光追隨著他。有敬畏,有感激,有悲痛,有關切,也有對未來的迷茫。
他走過的,不僅是這片演武場,更是他從詔獄罪囚到執掌北鎮、曆經無數腥風血雨、最終油儘燈枯的悲壯路程。
他終於走到了木台下。拒絕了攙扶,他用左手拄著木杖,極其緩慢地,一步一頓,自己登上了那並不高的台階。
站在台中央,他麵對著下方黑壓壓的人群,陽光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積蓄力量,又仿佛在最後感受這份沉重。
然後,他開口了。聲音不再洪亮,甚至帶著明顯的虛弱和氣短,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中,帶著一種奇異的平靜力量。
“今日,召集諸位,”他緩緩說道,目光掃過台下每一張麵孔,“非為升堂議事,非為下令拿人。隻為…做一個了結,一個開始。”
他頓了頓,喘息了一下,繼續道:“我蕭徹,自執掌北鎮以來,所為之事,功過是非,自有後人評說。唯願問心無愧,唯願…對得起這身飛魚服,對得起‘錦衣衛’這三個字本該有的分量。”
人群中,許多老錦衣衛低下了頭,眼神複雜。他們經曆過最黑暗的時代,也見證了這數月來艱難的改變。
“然,我身已殘,氣已竭,難再勝任。”他的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北鎮撫司指揮使之職,今日起,由裴九霄接任。”
他沒有過多溢美之詞,隻是陳述一個事實。
裴九霄坐在輪椅上,對著台下,鄭重抱拳。沒有言語,一切儘在不言中。
“雷震,升任指揮同知,協理司事,掌刑緝拿。”“侯三,升任鎮撫使,掌情報偵緝。”“方哲,升任僉事,掌律法複核。”“韓猛,升任千戶,掌內衛戍守。”“程文,升任千戶,掌檔案文書。”
他將一項項任命清晰說出,構建起一個新的、年輕卻曆經考驗的領導架構。每一個被點到名字的人,都挺直了胸膛,眼神堅定。
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決定,而是與裴九霄及眾人商議後,最能延續北鎮未來道路的安排。
說完任命,蕭徹再次沉默了片刻。他的目光變得深遠,仿佛看向了更遠的未來。
“北鎮撫司的路,還很長。”他的聲音更加低沉,卻字字敲在人心上,“還會遇到更多的艱難,更多的誘惑,更多的黑暗。記住,我們手中的權力,來自陛下,更源於法度,終於民心。可以冷,但不能黑。可以狠,但不能濫。可以死,但不能跪。”
他的目光再次掃過全場,最後定格在裴九霄和那些年輕的核心成員身上。
“以後…就拜托諸位了。”
說完這句,他緩緩地、鄭重地,對著台下所有人,躬身一揖。
這一揖,是為告彆,是為托付,亦是…為那些曾在此地流淌的鮮血與堅守的信念。
台下,一片死寂。
隨即,不知是誰帶頭,所有錦衣衛,無論老少,無論派係,齊齊單膝跪地,甲胄摩擦之聲如同潮水般響起!
“恭送蕭大人!”“謹遵大人教誨!”聲音由雜亂變為整齊,最終化作震天的聲浪,衝破了北鎮撫司的高牆,在京城的上空回蕩。
蕭徹直起身,看著眼前這片跪倒的身影,看著陽光下那些年輕而堅毅的麵龐,看著裴九霄眼中那沉靜而有力的光芒。
他那蒼白的、幾乎透明的臉上,緩緩地、緩緩地,綻開了一個極其輕微,卻無比真實、無比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裡,沒有了往日的冰寒與重壓,隻剩下如釋重負的平靜,和滿滿的、對未來的…希望與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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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有再說話,隻是最後看了一眼這片他傾注了所有心血與生命的地方,然後,在墨先生的攙扶下,轉過身,一步步,緩慢而堅定地,走下了木台。
陽光將他的背影拉得很長,那空蕩的袖管隨風微微晃動,顯得異常單薄,卻又異常挺拔。
他走出了北鎮撫司的衙門,沒有回頭。
身後,是已然完成交接的新一代領袖,是無數重整旗鼓的錦衣衛,是一個雖依舊前路艱難、卻終於握緊了正確方向的組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