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鬆開手,他跌坐在地,喉嚨滾動著乾澀的喘息。火焰還在掌心跳動,映得他臉上溝壑分明,像是被歲月和某種更深的東西啃噬過。我沒有後退,隻是站定在原地,目光落在他那雙枯瘦的手上——方才結印時,指節彎曲的方式太過熟悉,那是鎮魂觀入門第三日就要練熟的“引魂訣”,錯不了。
“你毀了山門。”我開口,聲音不重,卻壓過了陣中低鳴的風聲,“那你告訴我,為什麼要用我們的手印?”
他抬眼,嘴角抽了一下,竟像是笑。
“怎麼?”我往前半步,“恨得越深,記得就越牢?你們偷走禁製、扭曲符紋,可歸根結底,還是在用鎮魂觀的東西殺人。若真覺得那一套是笑話,為何不另起爐灶?”
他沒答話,隻是緩緩抬起右手,指尖劃過地麵裂痕。血從焦黑的臂膀滲出,一滴一滴落入陣紋深處。那些原本被淨靈火灼燒熄滅的刻痕,竟又開始泛起暗紅微光。
我知道他在做什麼。
不是反擊,也不是逃命。他是要把自己燒進去,用最後一點精魄點燃逆陣核心。這種獻祭式的催動,會短暫喚醒沉在陣底的凶魂殘識,哪怕代價是魂飛魄散。
“你還沒瘋到那個地步。”我說。
“我沒瘋。”他忽然嘶啞地接了一句,抬頭看我,“我隻是看清了。”
他撐著地麵,一點點坐直身體,脊背佝僂如弓,可眼神卻亮得嚇人。
“二十年前,我跪在你們道場廢墟前,手裡攥著半塊令牌。那天雨很大,火還沒滅完,灰飄在空中,像雪。你說正道能護眾生?可為什麼死的全是守規矩的人?為什麼活下來的,都是踩著屍骨往上爬的畜生?”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砸進耳朵裡。
“我回皇城那天,陛下親自接見。他說:‘你若願替朝廷清剿邪祟,鎮魂觀這一脈……就由你來斷。’”他頓了頓,喉頭顫了顫,“我不信。我去試——去查每一起冤案,去救每一個將死之人。可隻要我動了權貴,案子就會被壓下來,證人莫名消失,連供詞都會改。到最後,連我自己帶出來的徒弟,都被毒死在值夜房裡,隻因為他抓了個采花賊,那賊的伯父是禮部侍郎。”
他說這些的時候,沒有憤怒,也沒有悲痛,就像在講彆人的故事。
但我懂。
有些信念不是被人打碎的,而是一次次伸手想扶住什麼,卻發現每次扶住的都是一具冰冷屍體。
所以他選擇了另一條路——用你們的法,毀你們的道,證明所謂正統,不過是個可以被篡改的工具。
“所以你就成了皇室除鬼司的刀?”我問。
“我不是刀。”他搖頭,“我是墳前守墓人。你們的牌匾倒了,典籍燒了,弟子散了,可我還在這裡,用你們留下的東西,繼續做你們沒做成的事。”
“那你現在要喚醒的東西,也是‘正道’嗎?”我冷下聲,“一個靠吞噬活人魂魄晉升的惡鬼,是你認定的秩序?”
“它至少真實。”他冷笑,“弱肉強食,從來如此。你以為你在救人?你救得了幾個?整個玄晶國,每年有多少村子無聲無息地消失?多少女子半夜失蹤,家人連報官都不敢?你這點火光,照不到十裡之外。”
我沉默了一瞬。
然後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掌心的淨靈火靜靜燃燒,沒有咆哮,也沒有擴散。它不像雷霆那樣震懾人心,也不像寒魄訣那樣令人戰栗。但它一直在,從我重生醒來那一刻起,就沒熄過。
“也許照不遠。”我說,“但隻要有人看見,就會相信黑暗裡還有光。而你——你早就不再相信了,所以才要用這種方式逼我恨你,逼我失控,好讓我也變成你這樣的人。”
他瞳孔猛地一縮。
我沒再看他,而是雙掌合十,火環自掌心升起,緩緩落向地麵。一圈熾白光芒隨火蔓延,重新封住陣心裂口。火焰觸及他手臂的瞬間,皮肉焦裂,他悶哼一聲,卻沒有掙紮。
“你不該回來的。”他咬著牙說,“你不該繼承這個身份。鎮魂觀早該絕了,你也該死在輪回裡。”
“可我活著。”我盯著他,“而且我知道,當年那個跪在廢墟裡的道士,還沒徹底死。”
他猛然抬頭。
就在那一瞬,陣紋震動加劇,他體內殘存的寒魄訣驟然反撲,一道冰刃自掌心暴射而出,直刺我胸口。
我沒有躲。
冰刃刺入肩胛,劇痛順著筋絡炸開,但我反而借著這股衝擊穩住心神。識海中,鎮魂令嗡然震顫,捕捉到一絲遊離在外的記憶殘片。
畫麵閃現——
雪夜,道觀殘垣斷壁間站著一個年輕道士,披著破舊道袍,手中握著半塊染血的令牌。身後牌匾正在燃燒,火光映著他滿臉淚痕。他仰頭望著皇宮方向,嘶吼:“若正道有用,你們怎會死!”
然後他轉身走入黑暗,再也沒有回頭。
影像消散,我踉蹌一步,冷汗滑落額角。
他還記得。
他記得一切,隻是不願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