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底巢穴，蘇雪靜立在觀測平台上。下方，主孵化池依舊轟鳴，但其中翻滾的已不再是“腐化者”那猙獰的輪廓，而是更多、更形態各異、甲殼閃爍著微妙幽光的新型單位。空氣中所彌漫的能量場也發生了變化，更加尖銳，更具針對性，讓她掌心那枚生物光種都微微發燙，仿佛在被動適應著什麼。
她不再是那個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人類接口”。林羽冰冷地撕碎了所有偽裝，將蟲群之主的本質和盤托出。她知道了腳下並非什麼“異星落難者”的避難所，而是一個正在瘋狂進化、旨在重歸星海的戰爭巢穴。她知道了月球上的遺跡屬於一個名為“卡薩”的、被蟲祖鄙棄為“低效落後”的文明。她更知道了，人類視若救命稻草的“技術交易”，不過是林羽清理“消化殘渣”、並順手榨取星球資源的冷酷算計。
每一份來自地底、被“方舟”基地如獲至寶般研究的“知識”，在她眼中都變成了冰冷的諷刺。陳明博士團隊每一次“突破性”的歡呼，都像一根根尖針刺在她的心上。她知道那些東西的本質——是垃圾，是餌料，是將人類文明引向一條被設計好的、注定徒勞甚至自我毀滅道路的誘餌。
深深的無力感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目睹著人類文明在絕望中，拿出最後的本錢，去換取一堆看似華麗、實則無用的廢鐵，還沾沾自喜以為抓住了未來。而她，這個唯一的知情者，卻無法警告他們，無法阻止這一切。任何嘗試，都會立刻被林羽察覺，而她存在的“價值”，也將隨之終結。
一種強烈的、屬於人類的共鳴在她胸腔中灼燒。她想起了地下掩體中那些麵黃肌瘦、卻依舊在流水線上為“尋月計劃”生產零件的同胞；想起了那些冒著輻射塵外出作業、試圖修複能源管線的工程師；想起了“龍穴”指揮中心裡，李調查員那雙疲憊卻依然強撐堅毅的眼睛……
他們都在為了文明的存續而掙紮、犧牲，卻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和犧牲，正源源不斷地轉化為蟲群擴張的養料，正在加速孵化可能最終吞噬自己的怪物。
這種知情卻無法言說的痛苦，比單純的恐懼更折磨人。
“你的情緒波動異常。”林羽的身影無聲地出現在她身邊，金色的眼眸數據流閃爍，精準地掃描著她的生理指標，“焦慮，悲傷，認同感衝突。效率低下。是因為知曉了真相產生的無用內耗？”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隻是在陳述觀測結果，如同評價一個出現故障的儀器。
蘇雪沒有回頭，依舊望著下方那些蠕動進化的蟲群單位，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看著自己的文明走向一條被設計好的絕路，卻無法阻止……這種感覺，你這種存在，永遠不會理解。”
“理解並非必要。”林羽冷漠回應，“人類的文明進程於蟲群而言，與星球的地質活動並無本質區彆。有用，則利用；無用，則忽略；構成阻礙，則清除。你的價值在於提供觀察視角和穩定接口，而非代入無效情感。”
“觀察視角？”蘇雪猛地轉過身，眼中壓抑許久的情緒幾乎要迸發出來，“觀察我們如何愚蠢地歡天喜地研究你丟棄的垃圾？觀察我們如何心甘情願地挖空自己的星球來喂養你？觀察我們最終發現真相時的絕望嗎？！”
林羽靜靜地看著她激動的情緒，分析著這種“非理性爆發”的成因和對“接口穩定性”的潛在影響。
“你們的選擇，源於自身對生存的渴望和認知的局限。”他毫無情緒地剖析，“我提供了路徑，你們自行選擇了它。最終結果是進化還是消亡，取決於你們自身能否在既定框架內找到生路。過程本身，無關善惡，隻有效率。”
他頓了一下，似乎基於某種邏輯判斷，補充了一句：“況且，你們目前的研究成果，雖然低效，但也並非完全無價值。至少，為我節省了一些驗證特定能量反應對生物甲殼影響所需的算力和時間。”
這句話像一把冰錐，徹底刺穿了蘇雪最後的心理防線。人類文明掙紮求存的全部努力，在他眼中，最大的價值竟然是……替他測試了一下“垃圾”的腐蝕性？
她踉蹌了一下，靠在冰冷的生物質牆壁上，臉色蒼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巨大的荒謬感和悲涼感攫住了她。
林羽注意到她的生理指標顯示短暫的能量低穀和情緒崩潰趨勢。基於“維持資產效能”的邏輯，他再次生成了那枚溫熱的生物光種，遞到她麵前。
“穩定你的狀態。你的效能波動會影響觀測數據的準確性。”他的語氣依舊是不容置疑的命令，“人類文明的結局並非你個人需要承擔的責任。完成你的職能，這才是你目前存在的最優解。”
蘇雪看著那枚散發著虛假溫暖的光種，又看了看林羽那雙隻有絕對理性、沒有絲毫人類情感的金色眼眸。
她終於徹底明白，自己麵對的，根本不是一個可以溝通、可以感化的“異類”，而是一種宇宙級的、冰冷的自然法則的化身。任何人類的道德、情感、掙紮，於他而言，都是需要被剔除的、影響效率的噪音。
絕望之後，反而是一種死寂的平靜。
她默默地接過了光種。熟悉的暖流湧入體內，穩定著她幾乎崩潰的精神和身體，卻也像一道冰冷的枷鎖，將她牢牢鎖在這個令人窒息的位置上。
“我明白了。”她的聲音變得異常平靜，所有的情緒都被深埋了起來，“我會繼續履行我的‘職能’。”
她轉過身，重新望向巢穴深處，開始以一種全新的、冰冷的視角去觀察、去記憶、去分析。不再帶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或情感投射，隻是純粹地，作為一個“知情者”，記錄著這一切。
或許，在未來某個無法預知的時刻，這一點點基於絕望的清醒，能成為人類文明最後的一絲……變數。
林羽對她的情緒穩定和態度轉變表示滿意。【係統效率恢複。】他的意誌中掠過這樣的判斷，隨即不再關注她，將全部意識投入對新型單位對抗卡薩能量模擬測試的微調中。
巢穴轟鳴依舊，一個文明在無知中歡欣鼓舞地走向陷阱，而唯一的知情者，在深淵之畔，背負著沉重的秘密，被迫保持沉默。希望的重量，從未如此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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