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絕地,其凶戾之名,足以令中州修士聞之色變,絕非虛傳。
目光所及,天地間仿佛蒙著一層永不消散的灰敗屍布。那並非尋常霧氣,而是由無儘歲月積累的陰煞死氣、破碎魂靈怨念以及地脈戾氣混雜凝結而成的實質化煞霧,濃稠得化不開,沉重地壓覆在每一寸土地、每一塊岩石之上。它貪婪地侵蝕著一切誤入此間的生靈,剝奪生機,汙濁靈台,將萬物拖入永恒的死寂。枯死的怪樹扭曲著嶙峋的枝椏,如同垂死掙紮的鬼影,在煞風中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地麵是冰冷的黑褐色凍土,堅硬如鐵,卻又在某些角落詭異地呈現出被腐蝕的酥軟狀態,偶爾可見不知名巨獸那龐大如小丘般的蒼白骸骨半掩其中,骨骼上布滿被煞氣啃噬出的孔洞,無聲訴說著此地的殘酷。空氣中彌漫著鐵鏽般的血腥、萬物腐朽的黴爛以及一種深入神魂的陰冷氣息,交織成令人作嘔的刺鼻氣味,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著冰冷的刀片。
這裡,是靈氣的荒漠,卻是煞氣的汪洋。對於依賴天地靈氣修煉的尋常修士而言,此地無疑是絕境死地,多待一刻便是煎熬,靈力耗儘便是死期。然而,對於此刻踉蹌逃入此間的楚狂及其追隨者而言,這片被世人遺棄、萬物凋零的荒蕪死域,卻成了他們唯一能暫避外界滔天烽火、求得片刻喘息的絕望屏障。
楚狂背靠著一塊冰冷粗糙的巨岩,那岩石表麵布滿了被煞風侵蝕出的詭異紋路,觸之冰寒刺骨。他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近乎透明,仿佛所有的生機都已從這具軀殼中流乾。每一次微弱呼吸的起伏,都劇烈牽扯著胸腔內那如同烈火灼燒、又似萬針攢刺的恐怖劇痛,讓他額角不斷滲出細密的冷汗,旋即又被周圍的陰冷氣息凍結。
與淩霄子那場最終決戰,幾乎榨乾了他的一切——磅礴的修羅之力、堅韌的神魂本源、乃至旺盛的生命精氣。那強行提升至化天境所帶來的毀滅性反噬,以及淩霄子臨死反撲留下的道傷,早已深入他的骨髓經脈,將他從內到外摧殘得支離破碎。若非識海深處,血凰劍靈白芷那縷殘存世間的執念)維持著那微弱卻無比堅韌的共鳴,如同最纖細卻也最牢固的蛛絲,死死護住他最後一絲靈台清明不散,他恐怕早已被體內狂暴的力量和外界無孔不入的蝕骨煞氣徹底吞噬,化為這絕地又一具枯骨。
他艱難地掀開仿佛重若千鈞的眼皮,目光渙散地掃過身邊。追隨他至此的,不足百人,個個衣衫襤褸,渾身帶傷,臉上交織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尚未褪去的驚悸,以及一絲從屍山血海中掙紮爬出後的、近乎麻木的堅毅。他們中大多是曾受天門聯盟庇護恩惠的散修,以及少數在萬象樓傾覆之劫中僥幸逃生、感念蕭雲瀾與楚狂恩義而誓死相隨的原成員。此刻,無需命令,他們正強忍著傷痛與疲憊,自發地以武器清理出一小片相對平整的空地,幾人一組,耗儘最後所剩無幾的靈石與符籙,笨拙而急切地布設著簡陋的預警禁製。他們的眼神警惕而惶恐,如同受驚的困獸,不斷掃視著周圍濃得化不開的煞霧深處,仿佛那翻滾的灰霾之後,隨時會衝出無窮無儘的追兵。
“咳……咳咳……”一陣難以抑製的劇烈嗆咳猛地衝破楚狂的壓製,他側過頭,咳出一大口色澤暗沉、近乎黑色的淤血。那血塊落在地上,竟發出輕微的“滋滋”聲響,與地麵濃鬱的死氣煞氣發生反應,迅速被侵蝕、消融,隻留下一小片更深的暗色痕跡。
“盟主!”附近一名正忙碌布防的年輕散修聞聲急忙轉身撲過來,臉上寫滿了發自內心的擔憂與恐懼,生怕這唯一的支柱就此倒下。
“無妨。”楚狂艱難地抬起手,擺了擺,動作遲緩而無力,聲音沙啞低沉得如同砂紙摩擦,“此地煞氣雖毒…卻能極大乾擾神識探查…七大宗的人…一時半刻…不敢輕易深入……”
他喘息了幾下,強忍著新一輪撕裂般的痛楚,繼續道:“抓緊時間…休息…恢複氣力…哪怕一絲也好…”話雖如此,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不過是絕望中短暫的、自欺欺人般的安寧。“剿魔令”既出,如同將一顆火星投入滾油,整個中州修行界積壓的貪婪、恐懼與野心都已被徹底點燃煽動起來。更大的風暴正在外界瘋狂醞釀,隨時可能化作毀滅性的洪流,撲向這片最後的藏身之地。他們不能永遠如同陰溝裡的老鼠般躲藏下去,必須儘快擁有一個真正能夠立足、能夠稍作喘息、甚至…能夠在未來某刻發出微弱反擊的據點。
否則,等待他們的,唯有在絕望中被慢慢磨滅,或是在某一次圍剿中徹底覆滅。
臨時營地內的氣氛緊繃如弦。眾人剛剛勉強壓下因“剿魔令”而起的恐慌與憤怒,正強打精神,利用這短暫的喘息之機加固著微不足道的防禦。粗糙的預警禁製光芒在濃稠的煞霧中忽明忽滅,如同眾人此刻忐忑不安的心跳。
驟然間,外圍負責警戒的一名修士猛地挺直了身體,手中一枚感應符文發出尖銳卻短促的嗡鳴!他來不及多想,立刻將兩根手指塞入口中,吹出一聲淒厲而急促的呼哨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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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襲?!”
所有人的心臟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提到了嗓子眼!剛剛放下的兵刃再次被死死握住,殘存的力量下意識地灌注其中,道道或微弱或淩亂的光芒在昏暗中亮起。還能行動的人迅速向楚狂所在的巨岩方向收縮,組成一個簡陋的防禦圈,驚恐的目光死死盯向煞霧翻滾的坳口方向。空氣中彌漫的煞氣似乎都因這突如其來的緊張而變得更加粘稠壓抑。
楚狂倚靠著岩壁的身體猛地一震,那雙因劇痛和疲憊而半闔的眼眸驟然睜開,銳利如劍的光芒一閃而逝,儘管深處是無法掩飾的虛弱。他甚至來不及壓下喉頭翻湧的腥甜,右手已本能地、極其艱難地移動,冰冷的手指猛地握住了斜插於身旁的弑神劍那粗糙的劍柄!劍身傳來一絲微不可察的嗡動,並非興奮,而是如同垂死巨獸被驚擾後發出的、充滿警惕與威脅的低吼。縱然身軀殘破至此,靈力枯竭,若敵至身前,他亦會以最後的氣力,揮出決死的一劍!
濃稠的灰霧如同幕布般被一股力量緩緩撥開,數道模糊的身影輪廓逐漸清晰,正極其小心地穿越著能侵蝕心智的煞靄,向著營地所在的方向摸索而來。他們的動作謹慎而緩慢,似乎也在極力規避著絕地本身的危險。
“準備迎敵!”一名斷了一隻角的妖族修士壓低聲音嘶吼,喉嚨裡發出威脅般的咕嚕聲。
然而,就在防禦圈即將收縮到極致,攻擊一觸即發的刹那,那霧中當先一道身影徹底顯現出來,卻讓所有如臨大敵的幸存者愣在當場,緊握兵器的手下意識地鬆了半分。
那並非預想中七大宗修士囂張猙獰的麵孔,而是一位身著早已破損不堪、卻仍能辨認出萬象樓製式紋路的青袍老者。老者須發皆白,麵容上刻滿了風霜與疲憊的痕跡,但一雙眼睛卻依舊銳利如鷹,在灰暗的絕地環境中灼灼有光。他步履看似緩慢,實則每一步都異常沉穩,踩在焦黑的凍土上悄然無聲,周身氣息沉凝如山,竟隱隱將周遭侵蝕性的煞氣排斥在身周三尺之外。在他身後,跟著十餘名同樣穿著萬象樓服飾的修士,個個麵帶倦容,卻眼神堅定,他們合力抬著幾個看起來異常沉甸、用特殊金屬加固過的箱子,行動間顯得頗為吃力。
老者深邃的目光迅速掃過嚴陣以待、滿身血汙卻目露凶光的眾人,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最終精準地定格在了被眾人護在中心、倚著巨岩、手握劍柄的楚狂身上。
他無視了周圍那些依舊充滿警惕與懷疑的目光,快步上前,在距離楚狂數步之遙處停下。在所有人緊張的注視下,他緩緩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物,雙手極為鄭重地奉上。
那是一枚半月形的玉玨,質地溫潤,邊緣處呈現出一種自然的、仿佛天生如此的斷裂痕跡。玉身之上,精細地雕刻著萬象樓獨有的雲紋星圖,此刻正流淌著一層柔和而內斂的瑩瑩光澤,在這灰暗絕望的絕地中,猶如一顆微縮的星辰,帶來一絲不可思議的寧靜與熟悉感。
楚狂的瞳孔驟然收縮,呼吸為之凝滯。他認得此物!這是蕭雲瀾生前幾乎從不離身的貼身信物,是其身份與權柄的象征!另一半月牙形的玉玨,在不久前那場倉促簡陋的祭奠中,已被他親手放入那位亦師亦友的樓主衣冠塚內,永埋黃土之下!
“老朽墨衡,原萬象樓首席執事,”老者聲音低沉而平穩,卻帶著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深埋於歲月與悲愴下的沉重,“奉蕭樓主遺命,特來相助楚盟主。”
他微微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濃重的煞霧,看到了某個遙遠的身影:“樓主生前曾言,若他遭遇不測,而楚盟主又需助時,可持此信物,調動萬象樓殘留於世間的……一切資源。”
楚狂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接過了那半枚冰冷的玉玨。然而指尖傳來的,卻並非玉石的寒意,而是一種奇異的、仿佛蘊藏著故人最後意誌的溫潤觸感。百感交集,如同洶湧的暗流瞬間衝垮了他強行築起的心防。萬象樓已覆,雲瀾已逝,但那跨越了生死界限的信任與囑托,那未曾斷絕的香火情誼與未儘的責任,卻在此刻,在這片代表著絕望與死亡的北冥絕地,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得以延續。
“墨老……”楚狂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胸腔中翻騰的氣血與翻湧的情緒,聲音沙啞得厲害,“多謝。隻是…如今情勢,您也看到了…此地凶險萬分,前途未卜,您實在不必……”
墨老堅決地搖了搖頭,打斷了他未儘的話語,語氣斬釘截鐵:“樓主之誌,老朽略知一二。楚盟主所行之事,非為一己之私,乃為揭開天門真相,對抗幕後黑手,為中州爭一線生機。萬象樓雖亡,然其精神不滅,護佑蒼生、秉持正道之念猶存!”
他側過身,指向身後那些沉甸甸的箱子:“這些,是樓主洞察先機,於大變前夕秘密轉移出的部分核心庫存資源。中品靈石、療傷丹藥、陣法材料、靈礦寶材皆有一些,雖數量有限,遠不及昔日庫藏之萬一,但應可暫解諸位燃眉之急,支撐一段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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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又轉向身後那十餘名沉默卻站得筆直的萬象樓修士:“此外,老朽冒死,亦將萬象樓情報網絡殘存的幾位核心成員帶出。他們熟知中州各地暗線、情報流通脈絡,皆願追隨盟主,略儘綿薄之力,以報樓主知遇之恩,以踐萬象樓存世之責!”
雪中送炭,莫過於此!
楚狂的目光掃過那幾個看似普通卻重若千鈞的箱子,又緩緩看過墨老身後那些雖然疲憊卻眼神灼灼、透著堅定與專業氣息的原萬象樓成員。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湧上心頭,沉重,卻也讓一直緊繃的心弦稍稍鬆弛了一分。這些寶貴的資源與專業的人手,對於此刻近乎山窮水儘、彈儘糧絕的他們而言,無異於久旱甘霖,黑暗中的曙光,太重要了!
有了墨老帶來的資源和人手,營地的建設速度大大加快。原本隻是臨時搭建的簡陋營帳,如今已初具規模。墨老不愧是萬象樓出身,調度有方,指揮眾人依山勢走向,掘地布陣,引動地底微弱的煞脈,再以靈石為節點,於營地四周勾勒出一道道簡易卻玄奧的符文。
符文成型的刹那,空氣中彌漫的稀薄煞氣仿佛被無形的力量吸引,開始緩緩向營地周邊彙聚,逐漸形成一道肉眼難以察覺、卻真實存在的暗色屏障。這屏障不斷汲取著北冥絕地特有的凶戾煞氣,自行流轉加固,雖顯粗糙,在此地環境中卻宛若一道天然塹壕,將絕地的死寂與威脅稍稍阻隔在外。
眾人忙碌之際,楚狂強撐著走出臨時營帳。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如紙,每一步都仿佛耗儘了氣力,重傷未愈的身體脆弱得仿佛隨時會崩裂。但他脊梁挺得筆直,眼神深處那簇不滅的火焰仍在燃燒。他一步步走到營地中央那片剛剛平整出來的空地上,環視四周。
追隨者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聚焦於他身上,擔憂中夾雜著期盼。
楚狂閉上雙眼,凝神內視,竭力溝通著丹田深處那幾乎沉寂的微弱力量。他艱難地催動起那黯淡無光的修羅王戰紋。
霎時間,他額間皮膚之下,一道暗金色的複雜紋路緩緩浮現,若隱若現。那紋路古老而威嚴,散發著源自洪荒的蒼茫氣息。隨著這微不可察的戰紋之光輕輕閃爍,周圍原本狂暴湧動、充滿毀滅意誌的天地煞氣,竟像是遇到了無形的君王,躁動之勢驀地一滯。
緊接著,更加令人驚歎的一幕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