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菱洲的竹林,在午後毒辣的日頭下,也失了往日的清幽。
竹葉被曬得打了卷,風吹過,發出的不是沙沙聲,而是枯槁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脆響。
迎春一路踉蹌,魂不守舍地跑回自己的院子,砰地一聲關上房門,像是要將身後那無形的鬼魅隔絕在外。
她背靠著門板,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在肋骨下瘋狂地撞擊,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
腦子裡,反複回蕩著窗縫裡窺見的那一幕。
大嫂子李紈那張混雜著淚水與潮紅的臉。
還有馮淵轉過頭來,投向她的,那個殘酷而戲謔的笑容。
那個笑容,像一把燒紅的烙鐵,深深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燙得她渾身發抖。
羞恥。
還有一種被當場抓住的,無處遁形的狼狽。
她緩緩滑坐在地,將臉埋進膝蓋,肩膀不受控製地聳動起來。
“姐姐?”
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裡屋傳來。
迎春的身子猛地一僵,抬起頭,才發現惜春並未睡著。
她正坐在床上,懷裡抱著個迎枕,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她。
“姐姐,你這是怎麼了?”
惜春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沉靜。
“臉怎麼白成這樣?”
迎春連忙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沒……沒什麼,許是天太熱,中了暑氣。”
她掙紮著站起身,想去倒杯水,來掩飾自己的失態。
可她的腿,軟得像棉花,剛走一步,便又是一個趔趄。
惜春下了床,走到她身邊,扶住了她。
妹妹的手,涼涼的,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
“姐姐,你有心事。”
惜春看著她的眼睛,語氣不是疑問,而是陳述。
“咱們姐妹,如今在這府裡,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你有什麼事瞞著我,萬一出了差錯,你我誰也跑不掉。”
迎春的嘴唇哆嗦著,看著妹妹那雙過於清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裡的防線,一點點地崩潰了。
那份巨大的,肮臟的秘密,像一塊巨石壓在她的心頭,讓她喘不過氣來。
她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
哪怕,這個出口會引來驚駭與鄙夷。
她拉著惜春,走到屋子最裡的角落,確認窗外無人,這才附在惜春耳邊,用蚊子般的聲音,將剛才在書房外看到的一切,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帶著血腥味。
她說完,便死死地閉上眼睛,不敢去看惜春的表情。
她已經準備好了迎接妹妹的震驚,惡心,甚至是憤怒。
然而,預想中的驚呼,並沒有出現。
周圍,是一片死寂。
過了許久,久到迎春幾乎以為惜春被嚇傻了的時候,才聽到妹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我當是什麼事呢。”
惜春的聲音,依舊是那樣的平靜,平靜得可怕。
迎春猛地睜開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你……你不覺得……惡心嗎?那是珠大嫂子啊!”
“惡心什麼?”
惜春反問,臉上甚至沒有太多的波瀾。
她拉著姐姐坐到床沿上,慢條斯理地分析道。
“姐姐你想,爺是什麼樣的人物?他正當壯年,血氣方剛,這人世間的欲念,自然比尋常人要重些。”
“府裡就我們幾個姐妹,哪裡夠他受用的?”
“至於珠大嫂子……”
惜春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了。
“她如今是什麼光景?賈家倒了,她一個寡婦,帶著蘭哥兒,無依無靠。這世道,女人想活下去,本就不易,更何況是她那樣沒了靠山的。”
“她若不委身於爺,你當她和蘭哥兒,能有什麼好下場?”
“與其說是奸情,倒不如說,是她給自己和兒子,尋的一條活路罷了。”
這一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將迎春心頭那些關於倫理、道德的掙紮,衝刷得乾乾淨淨,隻剩下赤裸裸的,冰冷刺骨的現實。
是啊。
活路。
在這吃人的世道裡,貞潔牌坊又算得了什麼?
迎春呆呆地看著惜春,忽然覺得,自己這個妹妹,是何等的陌生。
她那張尚未完全長開的,帶著幾分稚氣的臉上,此刻卻寫滿了與年齡不相稱的通透與冷酷。
惜春看著姐姐失魂落魄的樣子,忽然湊近了些,那張素來清冷的臉上,竟泛起了一絲可疑的紅暈。
她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在迎春耳邊說道。
“姐姐,你也不必如此。咱們如今,都是爺的人。”
“說不定……說不定哪天,咱們姐妹兩個,也要一同在榻上服侍他呢。”
這句話,像一道驚雷,在迎春的腦海中炸開。
她渾身一顫,猛地看向惜春。
惜春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遮住了那雙過於早熟的眼睛。
院外的蟬鳴,一聲接著一聲,像是在為這屋中不可言說的秘密,做著最後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