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是在敬神——你們是在被人用毒,喂成了奴。”
人群嘩然。
有人癱坐地上,有人掩麵痛哭,更有老者怒吼:“白九卿!你騙了我們一輩子!”
雲知夏卻不再看他們。
她轉身,望向那尊傾倒的神像。
殘破的金麵朝天,空洞的眼眶仿佛還在凝視著她。
她忽然笑了。
那笑裡沒有快意,隻有深不見底的寒。
她抬手,對弟子下令。
“架爐。”火舌如龍,舔舐著傾倒的藥神像,金漆在高溫中劈啪炸裂,石胎崩解,露出內裡填充的腐草與毒粉。
整尊神像被投入烈焰之中,頃刻間濃煙滾滾,直衝夜空,宛如黑雲壓城,遮月蔽星。
火焰翻騰,忽然扭曲成一張張猙獰麵孔——有孩童哭嚎、婦人哀嚎、老者怒吼,它們在火中掙紮、翻滾,似被無形之手煉化,發出無聲的嘶鳴。
圍觀百姓驚退數步,有人跪地磕頭,顫抖著喊:“神顯怒相!天罰將至!”
唯有小藥燈沒有後退。
她雙目雖盲,卻似看得最深。
她站在火前,雙手緊緊捂住耳朵,淚水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聲音輕得幾乎被火聲吞沒:“好多……好多光……都被煉化了……他們的魂,困在像裡,一直在哭……”
雲知夏站在火前,衣袂被熱浪掀起,獵獵作響。
她望著那扭曲的人臉,眸底沒有懼意,隻有沉沉的怒與悲。
這些人,曾是失蹤的藥童、走失的采藥人、被獻祭的“不潔者”。
他們的血肉被煉入神像基座,魂魄困於毒香蠱霧之間,成了“神威”的養料。
她緩緩抬手,掌心攤開,一枚銀針在火光中泛著冷光。
“這不是神跡。”她聲音不高,卻穿透烈焰與風聲,清晰落進每一個人耳中,“這是人禍。”
她一步踏前,立於火光中央,身影被拉得修長如劍,直指蒼穹。
“今日,我不毀神——”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張驚疑、恐懼、覺醒的臉。
“我焚的是謊言。”
“我不拜像——”
她抬手指向身後軍醫監弟子腰間的藥囊、手中的銀針、懷中的醫典。
“我救的是活人。”
話音落下,火勢驟然一震,仿佛天地也為之靜默。
那黑煙中的人臉,漸漸淡去,最終化作一縷輕煙,隨風散儘。
火,燒了整整一夜。
天將破曉時,火焰終於熄滅,餘燼如灰雪鋪地,藥神像已化為焦石碎塊。
雲知夏俯身,從灰堆中拾起一塊燒得發黑的木片,指尖輕撫其上殘留的符文刻痕。
她轉身,走向廟牆。
腳步沉穩,背影孤絕。
她在斑駁的牆麵上,一筆一劃,寫下六個大字——
藥無神,醫有心。
字跡剛勁,力透磚石,墨色未乾,晨風已起。
她收手,將木片擲於地,轉身便走。
身後,老藥癡陳三怔怔望著那六個字,忽然老淚縱橫。
他猛地抓起靠在牆邊的鐵鍬,狠狠砸向廟基的石階。
“哐——!”
一聲巨響,碎石飛濺。
“砸了它!”他嘶吼著,聲音沙啞如裂帛,“這吃人的廟,留不得!”
數十名曾跪拜於此的百姓,紛紛拾起工具,跟著鏟向廟基。
鐵鍬與石塊碰撞,發出沉悶而堅定的聲響。
有人低聲哽咽,有人默默流淚,也有人一邊砸一邊喃喃:“以後……我們自己熬藥,自己看病,不求神,不拜像……”
雲知夏走得不快,卻未曾回頭。
晨光灑在她肩頭,映出一身素白如雪。
她唇角微揚,極輕,極淡,像是冰雪初融時的一線春意。
她不需要他們的感激,也不在乎他們的追隨。
她要的,從來不是推翻一尊神像。
她要的是——
千千萬萬雙,能自己拿起藥勺的手。
可就在她走出廟門、踏上歸途時,天邊剛露魚肚白,一陣陰冷的風卻悄然掠過廢墟。
那風裡,帶著一絲極淡、極詭的腥氣,像是腐草混著鐵鏽,又像是某種沉睡已久的毒物,正緩緩蘇醒。
而在京城北城深處,一扇緊閉的窗欞後,一口陳舊藥罐正無聲沸騰,罐底刻著與神像底座一模一樣的符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