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同一個巨大的、熔金般的火球，緩緩沉入墨藍色的海平麵之下，將無垠的海水染成了層層疊疊的、由橙紅向紫藍過渡的瑰麗色彩。海浪似乎也疲倦了，隻是輕柔地、一遍又一遍地舔舐著靈蛇島邊緣那些黝黑的礁石，發出低沉而富有韻律的嘩嘩聲，仿佛大自然最溫柔的歎息。
趙敏抱著雙膝，坐在一塊被夕陽餘暉烘得微溫的平坦礁石上。她穿著一身素淨的衣裙，海風拂過，勾勒出她略顯單薄的身形，也調皮地撩起她幾縷未曾束好的青絲，在她蒼白的臉頰邊飄蕩。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有些空洞地望向遠方那光影迷離、海天一線的儘頭，仿佛在那裡，能找到一片沒有紛爭、沒有界限、沒有痛苦的淨土。
“無忌，”她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夢幻般的縹緲，仿佛怕驚擾了這片刻的寧靜，“我有時候會想，如果時間能永遠停在這一刻，該多好。”
她微微側過頭，夕陽的餘暉在她精致的側臉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那雙曾經靈動狡黠、如今卻盛滿了複雜情緒的眸子，深深地望進張無忌的眼裡。
“就我們兩個人，在這座仿佛被世界遺忘的孤島上。聽著這永不停歇的海浪聲，看著日升月落，潮漲潮退。沒有你死我活的漢蒙之爭，沒有壓得人喘不過氣的家族興衰，沒有江湖上的刀光劍影，更沒有……那該死的國仇家恨。”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近乎貪婪的向往，隨即又化為濃濃的苦澀與無奈，“就隻是我，趙敏，和你，張無忌。簡簡單單的在一起。”
她頓了頓，長長的睫毛垂下，掩蓋住眼底翻湧的情緒，聲音更低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我知道，這隻是我的癡心妄想，是我的……奢望。等我體內的寒氣被黃精丸的藥力徹底驅散，身體再好些，你……你就要走了。去亳州，去和你的楊左使、範右使，去和那些六大派的英雄們，一起商量著，怎麼練兵，怎麼籌糧，怎麼……推翻我們大元，怎麼將我的族人……趕回漠北，或者……”
後麵的話，她終究沒有說出口，但那未儘之語中的沉重與悲涼，卻比說出更加令人窒息。
張無忌坐在她身旁，沉默地聽著。海風吹動他額前的碎發，他看著身旁這個女子。不過短短數日，她似乎清減了許多，原本明豔照人的臉龐失去了些許血色，卻更添了幾分楚楚動人的風致。尤其是此刻，她眼中那份毫不掩飾的、因他而起的憂傷與眷戀，像一根無形的針，輕輕刺痛了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這個女子，曾與他鬥智鬥勇，曾將他逼入絕境，卻也在這靈蛇島上，用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讓他看到了她熾熱而決絕的真心。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那隻有力、曾運轉乾坤、施展太極的手，此刻卻帶著無比的輕柔，緩緩覆上了她擱在膝上、微微冰涼的手背。他的掌心溫暖而乾燥，傳遞過一絲令人安心的溫度。
“敏敏，”他喚出了這個隻在最親密時才使用的昵稱，聲音低沉而柔和，仿佛怕驚飛一隻停歇的蝴蝶，“其實……以你的聰慧和見識，很多事情，你心裡是明白的，對不對？”
他目光平靜地望向大海，語氣帶著一種敘述事實的沉痛：“如今的朝廷，自上而下，奸佞當道，忠良含冤。苛捐雜稅如猛虎，各地官吏如豺狼，中原大地，餓殍遍野，民不聊生之聲不絕於耳。一個王朝的腐朽與更替，是曆史滾滾向前的車輪，是民心向背所彙聚的洪流。這……並非你我一己之力，憑借個人情感或願望就能夠阻擋、能夠扭轉的。”
趙敏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將手從他的掌心抽了回來。她抬起頭，眼圈瞬間紅了，情緒激動地打斷他，聲音也拔高了幾分，帶著一種被戳破真相的羞惱與抗拒：“你不要跟我說這些！我不想聽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淚水在她眼眶裡迅速彙聚，她強忍著不讓它們落下，倔強地瞪著張無忌：“是！或許你說得對！朝廷是腐敗！天下是不太平！可那是我從小長大的地方！那是生我養我的家國！我的父王！”提到父親，她的聲音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和驕傲，“他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汝陽王！他文韜武略，一輩子殫精竭慮，想的都是如何整飭吏治，平定叛亂，中興大元，重現祖上馳騁歐亞的榮光！他有什麼錯？他畢生的忠誠和夢想，有什麼錯？！”
她的胸膛微微起伏，情緒愈發激動，仿佛要將積壓在心頭的所有委屈和無奈都傾瀉出來：“可是那些朝堂上的蛀蟲，那些嫉賢妒能的小人！他們構陷我父王擁兵自重，排擠我兄長，削奪我們的兵權！若不是……若不是走投無路之時，鬼穀的劍使者找到了我們，給予了我們力量，提供了庇護……恐怕我們汝陽王府上下幾百口人，早就已經……已經成為權力傾軋下的冤魂枯骨，屍骨無存了！”
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複著顫抖的聲音，但那眼神中的痛苦卻愈發清晰：“張無忌，我不管什麼曆史洪流，什麼天下大勢，什麼民心向背！那些都太大，太遠了！我隻想我的父王能夠平安康健，隻想我的家族能夠安穩延續！我隻想儘我所能，幫助他，幫助他完成他畢生的夢想，守住他視為生命的忠誠和榮耀！這難道有錯嗎？！你告訴我，這有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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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死死地盯著張無忌，淚水終於承受不住重量，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留下兩道晶瑩的淚痕。那眼神裡，有對家族命運的擔憂，有對父親處境的心疼，有深陷泥潭卻不得不與魔鬼交易的無奈與痛苦，更有在麵對眼前這個她深愛的、卻注定站在對立麵的男子時，那無法排解的矛盾與心碎。
張無忌看著她這般模樣，聽著她帶著哭腔的質問，心中充滿了翻江倒海般的憐惜、痛楚與無力。他完全理解她的立場，理解她作為女兒對父親的維護，理解她身處那個位置所必須承擔的責任與無奈，正如她心底深處，也同樣理解他身為明教教主、身為漢人英雄所肩負的民族大義與江湖責任一樣。正是這種相互之間深刻的理解，才讓這份掙紮於巨大鴻溝兩岸的情愫，顯得如此刻骨銘心，如此珍貴，也如此……令人絕望。
他沉默了許久，所有準備好的、關於道義與蒼生的言語，在她這混合著淚水、親情與忠誠的質問麵前，都顯得那麼蒼白無力。他無法再用那些道理去說服她，那無異於在她鮮血淋漓的心口上再撒一把鹽。
最終，他隻是深深地歎了口氣，再次伸出手，這一次，不再是覆上手背，而是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充滿了保護意味的力道，將她輕輕而又堅定地攬入了自己寬闊而溫暖的懷中。
趙敏僵硬的身體先是微微一顫，象征性地掙紮了一下，隨即便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氣，徹底軟了下來。她將臉深深埋進他散發著陽光與草藥氣息的胸膛，雙手緊緊抓住他身側的衣襟，肩膀無法抑製地微微抽動起來，壓抑許久的哭聲，終於低低地傳了出來，混合在海浪聲裡，顯得格外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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