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豪言壯語,沒有表忠心的誓言,隻是平靜地做出了選擇。在她看來,這不是效忠,而是一場等價交換——用證據換生存權,用能力換在寒淵城立足的資本。與虎謀皮,也好過在泥濘中無聲腐爛。
傅初霽凝視著她,足足有三息時間。他的目光從她蒼白的臉頰掃到她緊抿的嘴唇,又落到她凍得發紅卻依舊穩定的手指上。最後,他終於開口,吐出一個字:“好。”
他轉身走回沙盤旁,仿佛剛才那場決定她命運的對談,不過是處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公務。“你需要什麼?”
“三樣東西。”林芸熹立刻說道,“其一,昨日文案司所有與糧秣、炭火、草料相關的竹簡,包括近三年的舊賬;其二,一間靜室,要乾淨,有炭火;其三,筆墨紙硯,還有……不受任何人打擾的權力。”
傅初霽沒有回頭,隻是揮了揮手:“親兵會帶你去。有任何需求,找主事即可。”
林芸熹沒有再多說,對著他的背影微微躬身,轉身走出了書房。剛出門,就看到昨日那個沉默的老仆站在廊下,手裡捧著一套乾淨的棉袍和一雙棉鞋,見她出來,微微躬身,示意她跟上。
老仆帶她去的靜室在書房西側的偏院,不大,卻很乾淨,地上鋪著青石板,牆角擺著一個燒得旺的炭盆,桌上放著筆墨紙硯,旁邊的架子上已經堆滿了竹簡,足有半人高。“姑娘有任何事,隻需敲三下窗欞,老奴就在外麵。”老仆放下棉袍,依舊是麵無表情的樣子,卻比第一次見麵時多了幾分客氣。
林芸熹點了點頭,關上了房門。她沒有立刻開始工作,而是先換上了那套棉袍——棉袍是新做的,針腳細密,裡麵填的是上等的棉絮,穿上後瞬間驅散了身上的寒意。她走到炭盆邊,伸手烤了烤火,指尖終於恢複了些溫度。
接下來的三天,林芸熹徹底埋首在竹簡堆裡。她不再是簡單地分類整理,而是進行深度審計,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揭開賬目背後的貓膩。她把近三年的糧秣賬按年份排開,交叉比對每年同期的支取量、損耗率,很快就發現王監軍是從兩年前開始動手腳的,一開始隻是小打小鬨,克扣幾石糧食,後來膽子越來越大,竟開始虛報損耗、重複報銷。
她找出了王監軍偽造的簽章——將真跡與偽造的筆跡放在一起,能清晰地看到偽造者下筆時的遲疑,筆畫比真跡粗了半分;她核算了運輸成本與糧價的波動,發現去年冬日炭火價格暴漲時,王監軍上報的采購價竟比市場價低了三成,明顯是虛報;她甚至從騎兵營的戰馬數量記錄裡,算出上月的馬草實際需求量,與王監軍上報的損耗量相差兩百石,與賬麵上的差額完全吻合。
白天,她埋首竹簡,連吃飯都要老仆送到房裡,往往是饅頭涼了都忘了吃;晚上,她就著炭火的光,用炭條在麻布上繪製數據模型,將每一筆貪腐的來龍去脈都標注得一清二楚。她的手指被竹簡邊緣劃破了好幾道小口子,滲出血珠,她隻是用冷水衝一下,繼續工作。前世做審計時,為了查清楚一個上市公司的財務造假,她曾連續一周不眠不休,這種高強度的工作,對她來說早已是常態。
這三天裡,傅初霽一次都沒出現過,隻有主事來過兩次,送來新的竹簡,看到她桌上堆積如山的賬目和清晰的標注,眼神裡的敬畏又深了幾分。林芸熹能感覺到,靜室外總有一道隱藏的目光,不遠不近地守著——那是傅初霽的親兵,在監視她,也在保護她。
第三日黃昏,當最後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照進靜室時,林芸熹終於放下了手中的炭條。她麵前的桌上,擺著一份厚厚的麻布報告,上麵用炭筆寫著清晰的標題:《寒淵城近三年糧秣收支審計詳冊》。冊子裡分了三卷,每一卷都有明確的賬目截圖、數據比對、筆跡分析,最後還附上了一份貪腐金額的彙總表,精確到每一文錢。最關鍵的是,她找到了王監軍將克扣的糧秣偷偷賣給蠻族的間接證據——一份標注著“送往西北”的糧草運輸記錄,目的地正是蠻族的據點方向,簽字人是王監軍的親信。
林芸熹將報告仔細疊好,用麻繩捆結實,走到書房門口。守在門口的親兵看到她,立刻通報進去。很快,裡麵傳來傅初霽的聲音:“進來。”
傅初霽正站在沙盤前,手裡拿著一根細木杆,在標注著“蠻”字的位置輕輕點著。看到林芸熹進來,他轉過身,目光落在她手裡的麻布報告上。林芸熹將報告遞過去,傅初霽接過,放在桌案上,緩緩展開。
他看得極快,手指劃過麻布上的字跡,眼神從平靜到銳利,再到冰冷。當看到那份運輸記錄時,他的手指猛地頓住,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整個書房裡的氣息都冷了下來,帶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
“足夠了。”傅初霽合上報告,抬眸看向林芸熹,那雙慣常冰封的眸子裡,竟隱隱泛起一絲近乎欣賞的銳光,“你做得比本將軍預想的更好。這些證據,足夠讓他死三次。”
他沒有問她是如何發現偽造筆跡的,也沒有問她是如何算出運輸成本的——對他來說,過程不重要,能一擊致命的結果,才是最有價值的。
林芸熹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站著。她知道,接下來的事情,已經不需要她參與了。她隻是遞上刀的人,揮刀的,是傅初霽。
是夜,寒淵城的寧靜被馬蹄聲打破。
林芸熹躺在靜室的床上,沒有睡著。窗外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像悶雷一樣碾過青石街道,直奔城東南的監軍府邸。很快,就有火光衝天而起,映紅了半個夜空,將窗紙都染成了橘紅色。隱約有嗬斥聲、兵刃碰撞聲、女人的哭喊聲傳來,尖銳而淒厲,卻隻持續了短短一炷香的時間,就徹底歸於沉寂。
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帶著濃鬱的鐵鏽味和血腥氣,比往日城牆上的氣息更濃烈,更刺鼻。林芸熹坐起身,走到窗邊,透過窗縫往外看。監軍府邸的方向火光依舊,能看到穿著玄色盔甲的親兵進進出出,將一個個捆綁著的人押上馬車,馬車的車輪碾過地麵,發出沉重的聲響。
她知道,王監軍完了。傅初霽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清理了這個舊黨的釘子,也用這種方式告訴她——他選擇的路,從來都是刀光劍影,沒有退路。而她,既然選了和他同路,就必須適應這種血腥味。
天快亮時,火光終於熄滅了。馬蹄聲和人聲都消失了,寒淵城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仿佛昨夜的清洗從未發生過。隻有空氣中殘留的血腥氣,提醒著人們這裡曾發生過的一切。
翌日清晨,林芸熹推開靜室的門。晨霧還沒散儘,空氣裡帶著刺骨的寒意。她剛走出偏院,就看到老仆站在院門口,手裡捧著一個木盤,見她出來,連忙將木盤遞到她麵前。
木盤裡沒有銀炭,也沒有饅頭,而是放著一柄造型古樸的短匕和一本線裝冊子。短匕的刀柄是黑色的,刻著簡單的雲紋,鋒刃泛著幽冷的光,一看就不是凡品;冊子是用上好的宣紙裝訂的,封麵是深藍色的錦緞,沒有任何字跡,裡麵是空白的紙頁。
“將軍說,姑娘是個聰明人,知道這兩樣東西的意思。”老仆說完,躬身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林芸熹拿起那柄短匕,入手冰涼,卻很趁手。她知道,這短匕既是護身的武器,也是一種象征——象征著她從此被卷入了更深的權力漩渦,必須學會用刀保護自己;而那本空白冊子,是傅初霽給她的舞台,讓她繼續施展自己的能力,也意味著,她的“試用期”提前結束了,她成了傅初霽棋盤上的一顆正式棋子。
她握緊短匕,將冊子抱在懷裡,轉身望向書房的方向。晨霧中,書房的輪廓隱約可見,像一頭蟄伏的巨獸。她不知道傅初霽下一步會讓她做什麼——是審計軍餉?還是核查軍械?或是……查那些更深、更隱秘的賬目?
林芸熹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笑容,那笑容裡沒有怯懦,隻有冷靜和一絲躍躍欲試。她低頭看了看懷裡的空白冊子,指尖輕輕拂過光滑的紙頁。
博弈的下一個回合,開始了。而這一次,她不再是被動求生,而是要主動出擊,用手中的“算盤”,在寒淵城的棋盤上,為自己算出一條更寬的路。隻是她不知道,傅初霽讓她算的下一筆賬,會牽扯出怎樣的秘密,又會將她推向怎樣的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