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鋼廠,三號倉庫。
這裡是整個廠區最偏僻的角落,高大的庫房擋住了陽光,顯得有些陰冷潮濕。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灰塵混合的味道。
陳淨揮手讓陪同的劉建業在外麵等著,自己一個人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鐵門。
倉庫裡,一排排貨架上堆滿了各種閒置的設備零件,上麵蒙著厚厚的灰塵,像是一座被時間遺忘的鋼鐵墳場。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藍色工作服、頭發花白的身影,正拿著一本厚厚的賬簿,一絲不苟地核對著貨架上的標簽。他的背影有些佝僂,但動作卻異常認真,仿佛他管理的不是一堆廢鐵,而是金庫裡的珍寶。
“張大海同誌?”陳淨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蕩起一陣回聲。
那人回過頭,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臉。他的眼神渾濁,像是蒙塵的玻璃,但當他看清來人時,那渾濁中卻閃過一絲銳利,隨即又黯淡下去,化為一種漠然。
“陳書記,您怎麼到這兒來了?這地方又臟又亂,彆弄臟了您的衣服。”他的語氣很平淡,帶著一種久處底層、對一切都漠不關心的疏離。
陳淨沒有在意他的態度,反而笑了笑,走上前,拿起貨架上的一個零件標簽看了看:“內外圓磨床3152a型,92年入庫,至今未使用。張師傅,這倉庫裡的家底,你都摸清了?”
張大海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位年輕的縣委書記會關心這種細枝末節。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鏡,淡淡地回答:“拿了工資,就得乾活。管著這一攤,總得知道裡麵有什麼。”
“說得好。拿了工資,就得乾活。”陳淨點點頭,話鋒一轉,“但如果乾的活,配不上拿的工資,甚至配不上自己的本事,那是不是一種浪費?”
張大海的身體僵硬了一下,他抬起眼,重新審視著眼前的年輕人。
陳淨沒有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說:“張師傅,我今天來,是想請你出山的。”
“出山?”張大海自嘲地笑了笑,指了指周圍的廢銅爛鐵,“陳書記,您彆開玩笑了。我一個管倉庫的糟老頭子,能出什麼山?我這把老骨頭,守好這個倉庫,彆讓國家資產再多丟幾顆螺絲釘,就算對得起黨和人民了。”
他的話裡,帶著深深的怨氣和失望。
陳淨的目光變得無比真誠:“張師傅,我知道您當年的事。因為舉報原廠領導的財務問題,您從財務科副科長的位置上,被‘發配’到這裡守倉庫,一守就是十年。這十年,您心裡委屈,但從未放棄過一個財會人員的原則和底線。就憑這一點,整個湖洪縣,沒有誰比您更有資格,來執掌紅星鋼廠改製工作的‘錢袋子’!”
張大海渾身劇震,死死地盯著陳淨,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十年了!
這十年裡,他受儘了白眼和排擠,從一個前途光明的技術骨乾,變成了一個人人避之不及的“刺頭”、“怪物”。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就要在這陰暗的倉庫裡,與廢鐵為伴,直到退休。
卻沒想到,今天,新來的縣委書記,竟然會親自站在這裡,一語道破了他心中最深的痛,也點燃了他早已熄滅的火。
陳淨趁熱打鐵,沉聲道:“市裡派了督導組下來,組長是高建軍副市長。他們是來乾什麼的,你我心知肚明。他們想查我們的賬,想從財務上、程序上,給我們新生的紅星鋼廠,判死刑!”
“我需要一個人,一個真正懂行、敢於較真、而且絕對乾淨的人,來主持我們改製工作的財務清算和審計工作。這個人,要把紅星鋼廠過去幾十年的爛賬、糊塗賬,給我一筆一筆地捋清楚!要把我們未來改製的每一分錢,都安排得明明白白,讓任何人,都挑不出半點毛病!”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著張大海:“張師傅,我把改製委員會下屬的‘財務與審計監督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留給你。我給你充分的授權,人、財、物,你說了算!我隻有一個要求,幫我守好這條生命線!你,敢不敢接?”
倉庫裡,死一般的寂靜。
隻有灰塵在光束中緩緩飄動。
良久,張大海那雙渾濁的眼睛裡,一點點重新亮起了光。那是一種被壓抑了太久的火焰,是專業人士對原則的堅守,是一個正直的人對公理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