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政府大門前的風波，在陳淨的親自介入下，最終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平息。
家屬們被一一扶起，在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前往臨時設立的接待處登記信息、安撫情緒。那位白發蒼蒼的老母親，在被扶上車前，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陳淨，渾濁的眼中，除了悲痛，還多了一絲複雜的、被托付的信任。
人群散去，但故事才剛剛開始。
“陳書記鞠躬道歉”、“新橋要刻遇難者名字”，這兩條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在短短一個小時內，傳遍了湖洪縣的大街小巷。茶館裡、牌桌上、工廠車間、田間地頭，所有人都在議論著這位新來的、與眾不同的縣委書記。
百姓的反應是樸素而直接的——震驚、感動，繼而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期待。一個敢於直麵政府過錯，敢於將“醜聞”刻碑銘記的領導，是他們從未見過的。長久以來被李衛民之流壓抑的民心，仿佛找到了一個宣泄和凝聚的出口。
然而，在官場這盤精密的棋局上，任何一步出格的棋，都會引來棋盤內外無數道審視的目光。
陳淨回到辦公室，還沒喝上一口水，辦公桌上那部紅色的電話機，就發出了急促的響聲。
秘書小張看了一眼來電顯示，臉色微微一變，壓低聲音道：“書記，是市委馬書記。”
荊州市市委書記，馬東國。
陳淨神色不變，示意小張出去，然後沉穩地接起電話：“馬書記，您好。”
電話那頭，傳來馬東國沉厚中帶著一絲嚴肅的聲音：“陳淨同誌，我剛剛聽說，你準備在新洪湖大橋的紀念碑上，鐫刻這次事故遇難者的名字？”
“是的，馬書記。”陳淨回答得乾脆利落。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顯然在組織語言。
“陳淨同誌，你處理群體事件的勇氣和擔當，市委是肯定的。安撫家屬，懲治罪犯，這些都沒有問題。”馬東國的語氣轉為語重心長，“但是，把遇難者名字刻上地標建築，這在全省乃至全國，都沒有先例。這等於給湖洪縣，甚至給咱們荊州市，永久地留下一個‘汙點’。你有沒有考慮過這個做法帶來的長遠政治影響？上級領導下來視察，外地客商前來考察，看到這個紀念碑，會怎麼想？”
這番話，說得極其委婉，但警告的意味已經十分明顯。
這是在提醒陳淨，不要因為一時的衝動，做出有損整個地區“形象”的政治幼稚行為。
陳淨握著電話，目光卻望向窗外。他能想象到電話那頭馬書記緊鎖的眉頭。但他既然敢做出這個承諾，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應對。
“馬書記，我理解您的顧慮。但請允許我闡述我的看法。”陳淨的語氣恭敬，但內容卻寸步不讓，“我認為，遮掩起來的傷疤，遲早會化膿、潰爛，那才是真正的‘汙點’。而敢於揭開傷疤、刮骨療毒，向全社會展示我們改正錯誤的決心，這恰恰是一種自信，一種力量。”
“對於湖洪縣來說，人民的信任已經降到了冰點。不用猛藥，不足以挽回人心。這座碑，短期看是‘恥辱柱’，但長遠看，它是我們新一屆縣委縣政府的‘軍令狀’！它向所有人宣告，悲劇，到此為止。一個敢於如此坦誠麵對過去的政府，才能贏得人民和投資者的真正信任。”
陳淨的聲音擲地有聲：“我們需要的，不是一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形象’，而是一個真正風清氣正、值得托付的未來。我相信，上級領導和有遠見的客商，能看懂這塊碑的真正含義。”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馬東國在官場沉浮多年，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下級用如此“出格”的理論來回應他的“關心”。
許久，馬東國歎了口氣：“你……總是能說出一套一套的道理。我隻是提醒你，你現在是在走鋼絲。路是你自己選的，後果，也要由你自己承擔。”
“謝謝馬書記關心，我明白。”
掛斷電話，陳淨的眼神愈發深邃。馬東國的電話隻是一個開始，真正的阻力，還在內部。
果不其然，下午的縣委常委會上，陳淨關於設立“警示紀念碑”的提議，立刻引來了反對的聲音。
“我反對！”第一個站出來的是縣委宣傳部部長劉光明，一個戴著金絲眼鏡，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中年乾部，“書記，我堅決反對這個提議！我們宣傳部門的工作是什麼？是樹立我縣的正麵形象！您這個決定，等於是在我們湖洪縣的臉上自己劃了一刀，還撒上一把鹽！以後我們怎麼去跟媒體打交道？怎麼去包裝我們的城市名片？這簡直是自毀長城！”
劉光明說得聲情並茂，好幾位思想保守的常委都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陳淨沒有立刻反駁，隻是用平靜的目光掃視了一圈會場，淡淡地問道：“還有其他人有不同意見嗎？”
剛剛被提拔起來的趙立新等人堅定地站在陳淨一邊，而另外幾位常委則眼觀鼻，鼻觀心，選擇了沉默。
見無人再開口，陳淨的目光重新落回到劉光明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劉部長，你剛才說，這是在湖洪縣臉上劃了一刀。”陳淨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寒意，“那我問你，十幾個無辜的生命逝去，算不算在湖洪縣臉上劃了一刀？李衛民之流貪贓枉法，搞出豆腐渣工程，算不算在湖洪縣臉上劃了一刀？相比這些，我們主動承認錯誤、警示後人的做法，怎麼就成了自毀長城？”
他猛地一拍桌子，聲音陡然拔高：“恰恰相反！這才是真正的‘刮骨療毒’，是‘置之死地而後生’！劉部長，你的宣傳工作，如果隻是粉飾太平，連直麵現實的勇氣都沒有，那這種‘正麵形象’，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泡沫，一戳就破！”
“我今天就把話放在這裡。這座碑，必須立！遇難者的名字，必須刻！誰要是覺得這有損他的‘麵子’，那隻能說明，在他的心裡，自己的麵子比老百姓的命還重要！”
雷霆萬鈞的話語，在會議室裡回蕩。劉光明臉色煞白，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陳淨的第三把火，燒掉了官僚主義的虛偽麵具，燒掉了明哲保身的陳腐思想。他用近乎霸道的強勢，將自己的意誌貫徹到底，也讓所有湖洪縣的乾部明白了一個道理——新的時代，要有新的擔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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