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將整個青石市浸染得一片沉寂。唯有幾盞疏星,在天鵝絨般的夜幕上,投下微弱而清冷的光。
王宇回來了。
他手中那個薄薄的牛皮紙文件袋,此刻卻仿佛有千鈞之重。推開家門時,鑰匙插入鎖孔的“哢噠”聲,在寂靜的玄關裡,顯得格外突兀,像一塊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瞬間激起了滿室漣漪。客廳的燈亮著,那片熟悉的、溫暖的橘色光暈,今夜卻透著一絲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
他知道,一場等待已久的審判,即將來臨。
果然,等待他的,是一場意料之中,卻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猛烈的家庭風暴。
“——胡鬨!這簡直就是胡鬨!”
一聲中氣十足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驟然在王家的客廳裡炸響。那聲音裡蘊含的怒火,幾乎要將空氣點燃。
客廳中央那張厚重的紅木茶幾上,一份剛剛被從文件袋裡抽出的投資意向書,正孤零零地躺在那裡。墨跡未乾的字跡,在燈光下反射著冰冷的光。一隻布滿老繭的大手,攜著萬鈞之勢,狠狠地拍在了那份協議之上。
“啪!”
一聲巨響,震得茶幾上的那套名貴的紫砂茶具,都隨之劇烈地跳動起來。一隻茶杯的杯蓋,因這猛烈的震動而滑落,與杯身碰撞,發出了“叮”的一聲脆響,尖銳而刺耳,如同一個休止符,將這瞬間的暴怒定格。
咆哮的男人,身材魁梧,麵色因常年深入一線車間而顯得有些黝黑。他穿著一身半舊的灰色夾克,手腕上還帶著一塊老式的機械表,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屬於上個時代的、嚴謹而樸素的工業氣息。他看上去,更像一位經驗豐富的車間老師傅,而不像那個執掌著秦氏集團數萬名一線工人、在整個青石市工業界都舉足輕重的生產總監——王建國。
“什麼‘未來視界’?!我王建國在青石市的工業圈裡混了半輩子,就沒聽說過有這麼一家狗屁的投資公司!”王建國的手指,幾乎要戳到自己兒子的鼻梁上。那根手指,指節粗大,指甲縫裡似乎還殘留著機油的痕跡,充滿了力量感,“還有這個叫林浩然的,又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裡冒出來的阿貓阿狗?!”
他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顯然是氣到了極點。
“一千萬?!他憑什麼給你一千萬?!”這句質問,與其說是在問王宇,不如說是在質問這個荒誕的世界,“就憑你那個在電腦裡搗鼓出來的,連個實體產品都沒有的狗屁玩意兒?你當錢是大風刮來的?還是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是個分不清東南西北的傻子?!”
“還有這個,這個對賭協議!”王建國指著協議上那幾個刺眼的條款,聲音裡充滿了怒火,以及一種更深層次的,恨鐵不成鋼的痛心,“這哪裡是什麼投資協議?!這分明就是一份賣身契!三年,五個億的估值?!他怎麼不乾脆讓你一步登天,去摘月亮呢?!”
“你是不是被人給騙了?!啊?!”最後的問話,已然是純粹的咆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帶著灼人的溫度。
客廳的空氣,仿佛都被這怒火炙烤得扭曲變形。牆上的掛鐘,滴答作響,聲音卻像是從另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
然而,麵對父親這暴風驟雨般的咆哮,王宇卻一反常態。
他沒有像往常那樣,用同樣激烈的方式去爭辯,去反駁,去用那些看似新潮實則空洞的詞彙,來扞衛自己那點可憐的、不被理解的夢想。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株在狂風中沉默的樹。
那張英俊的臉上,還帶著幾分宿醉未醒的蒼白和疲憊,但他的眼神,卻異常地清亮。沒有絲毫的畏懼,沒有以往被父親訓斥時的不耐與閃躲。在那片清亮的眼底深處,反而沉澱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和一種破釜沉舟般的堅定。
良久,在這場風暴的間歇,他終於開口了。
“——我,沒有被騙。”
他的聲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啞,但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清晰,擲地有聲。
他緩緩抬起頭,迎向父親那幾乎要噴出實體火焰的目光。在那一刻,父子二人的視線,在空中激烈地碰撞,仿佛有無形的火花在閃爍。
“這是我的選擇。”王宇說,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
“我知道這很難,近乎不可能。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個笑話,是個騙局。但是,我願意賭一次。”
“爸,”他深吸了一口氣,胸腔裡充滿了混雜著酒精餘味和決心的空氣。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用一種近乎於平等的、成年人對成年人的語氣,對他的父親說道:“我已經二十五歲了。我不想再活在你的影子裡,不想再按照你為我鋪設好的那條,我一眼就能望到退休的康莊大道走下去了。”
“這條路,或許是條死路,或許我會摔得粉身碎骨。就算最後,我輸得一敗塗地,淨身出戶,連欠下的債都還不清。那也是我王宇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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