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城市尚未從沉睡中蘇醒,我便被陳軍從簡陋的招待所房間裡叫醒,塞進了一輛準備前往城東礦區的重型卡車。
一夜的輾轉反側,陳軍的話語如烙印般刻在我的腦海裡。我躺在那張吱嘎作響的單人床上,第一次認真地、不帶任何驕傲與偏見地,審視自己如今的處境。這裡不是文明的商業社會,而是一片原始的、奉行叢林法則的蠻荒之地。我過去引以為傲的智慧、策略和對人心的洞察,在這裡可能一文不值。我必須清空自己,像一塊海綿一樣,去學習全新的、能讓我活下去的技能。
卡車的後車廂裡,除了堆積如山的物資——主要是柴油桶和用帆布嚴密包裹的箱子——之外,還擠著十幾個和我同行的乘客。其中有兩個同樣來自華夏的工頭,他們大約三十多歲,皮膚黝黑粗糙,臉上帶著一種被生活磨礪出的麻木和精明。他們簡單地跟我打了聲招呼,便自顧自地用方言聊著天,內容無非是礦上的產量和女人的話題。
其餘的,則是十幾個皮膚黝黑、瘦骨嶙峋的當地礦工。他們蜷縮在車廂的角落,身上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眼神空洞而認命。從上車開始,他們就沒說過一句話,仿佛一群沉默的牲口,對自己的命運毫無期待,也毫無反抗。我和他們坐在一起,能清晰地聞到他們身上混雜著汗水、貧窮和絕望的複雜氣味。
卡車笨重地駛出城區後,所謂的“路”就徹底消失了。我們的車輪碾壓在一望無際的、顛簸起伏的紅土荒原之上。放眼望去,天地間隻剩下單調的赭紅色,偶爾有幾棵頑強的猴麵包樹,以扭曲的姿態孤獨地矗立著。烈日像一個巨大的火球,懸掛在萬裡無雲的蔚藍天幕上,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車廂裡的溫度不斷攀升,汗水浸透了我的襯衫,緊緊地粘在皮膚上,悶熱得讓人喘不過氣。
旅途漫長而枯燥,單調的景色足以讓任何人感到絕望。偶爾,我們會經過幾個原始的部落村莊。那些用泥土和茅草搭建的簡陋房屋,像一個個巨大的土黃色蟻巢,散落在荒原之上。每當卡車經過,總會有一群赤著腳、光著身子的孩子,揮舞著瘦小的胳膊,跟在車後不知疲倦地追逐奔跑,揚起漫天煙塵。他們黝黑的臉上,那雙清澈明亮的大眼睛裡,充滿了對我們這些“闖入者”和車上物資的好奇。
就在我被這無儘的顛簸搖晃得昏昏欲睡,意識都開始模糊時,卡車突然發出了一聲刺耳的急刹車,巨大的慣性讓我狠狠地撞在了前方的物資箱上。
整個世界仿佛瞬間被按下了靜音鍵。
車廂裡所有人都驚醒了,剛才還在聊天的兩個工頭臉色瞬間煞白。那些原本麻木的當地礦工,此刻臉上也全都浮現出極度的恐懼,身體不自覺地向後蜷縮,喉嚨裡發出壓抑的、如同小獸般的嗚咽。
我穩住身形,順著眾人的目光向前望去。隻見在前方不遠處的土路上,一輛被燒得隻剩下焦黑骨架的皮卡車殘骸,正橫亙在路中央。旁邊,歪歪斜斜地停著兩輛同樣破舊但殺氣騰騰的武裝吉普車。十幾個穿著雜牌軍裝、手裡卻清一色拿著嶄新ak47的黑人武裝分子,已經將我們的去路徹底堵死。他們的眼神,像荒原上饑餓的鬣狗,閃爍著貪婪而殘忍的光芒。
“媽的,是‘血狼’的人!”開車的華夏司機,用帶著顫音的聲音,從駕駛室裡低聲咒罵了一句。他的聲音不大,但在這死寂的車廂裡,卻清晰得如同驚雷。
“血狼”是什麼?我不知道。但我從那兩個經驗豐富的工頭瞬間失去血色的臉,和當地礦工們那發自靈魂深處的戰栗中,已經讀懂了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恐怖分量。
“都彆動!滾下來!把錢都他媽交出來!”
一個臉上帶著一道從眉骨延伸到嘴角的猙獰刀疤、頭戴一頂臟兮兮的紅色貝雷帽的黑人頭目,用蹩腳的英語,聲嘶力竭地大聲吼叫著。他的手下訓練有素地散開,黑洞洞的槍口從四麵八方對準了我們的卡車,形成了一個毫無死角的包圍圈。
兩個華夏工頭對視了一眼,眼神中充滿了無奈和恐懼。他們不敢有絲毫怠慢,哆哆嗦嗦地從懷裡掏出了一遝美金,高舉著雙手,小心翼翼地走下車,將錢遞了過去。
“就這麼點?打發叫花子呢?”刀疤臉一把搶過那遝錢,粗略地數了數,然後嫌棄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混著檳榔汁的唾沫。隨即,他那貪婪的目光,越過兩個工頭,投向了我們車廂裡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貨物。
“把後麵的帆布,給我掀開!”他用槍管指著車廂,語氣不容置疑。
兩個工頭的臉色,瞬間變得如同死灰。他們臉上露出了絕望的神色,身體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動彈。
那一刻,我瞬間明白了。錢可以給,但那些物資是礦區的命脈。我隱約聽到他們之前的聊天,提到過這次運輸的東西裡,有礦上急需的柴油和炸藥。如果這些戰略物資被搶走,整個礦區都要被迫停擺,那損失將是天文數字,而他們兩個負責人,也絕對承擔不起這個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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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劍拔弩張、空氣仿佛凝固成實體的時刻,一件誰也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
一個坐在我身邊、看起來還未成年、瘦弱不堪的當地少年礦工,也許是第一次經曆這種場麵,被極致的恐懼壓垮了理智,也許隻是出於求生的本能,他突然像一隻受驚的羚羊,猛地從車廂的另一側跳了下去,不顧一切地撒腿就往一望無際的荒原深處跑去。
“砰!”
一聲清脆、乾裂的槍響,毫無征兆地,如同驚雷般在我耳邊炸開。
那個拚命奔跑的少年,身體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地推了一把,猛地向前撲倒在地。他甚至沒來得及發出一聲慘叫。在他倒下的瞬間,我清晰地看到,他的後腦勺位置,猛然綻開了一朵刺眼的、妖豔的血色之花。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我呆呆地看著那具倒在紅土地上、還在微微抽搐的年輕身體,看著那殷紅的、滾燙的液體,從他的頭顱下緩緩滲出,迅速將赭紅色的土地染得更深、更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