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馬爾的指揮部，與我想象中任何一個非洲軍閥的巢穴都截然不同。這裡沒有金碧輝煌的浮誇裝飾，沒有成群結隊、衣著暴露的美女，甚至沒有一絲一毫屬於奢靡享樂的氣息。它更像一個高效、冰冷、完全為戰爭服務的現代化作戰中心。
巨大的軍事地圖占據了整麵牆壁，上麵用紅、藍、黑三種顏色的箭頭和標記，清晰地展現著卡蘭共和國犬牙交錯的勢力範圍圖。幾台嗡嗡作響的軍用電台前，帶著耳機的通訊兵正用我聽不懂的語言，緊張而迅速地收發著信息，他們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擊，仿佛彈奏著死亡的序曲。空氣中，彌漫著濃鬱的古巴雪茄、汗水和硝煙混合在一起的、獨屬於男人的味道。這是一個純粹的、以暴力和紀律為核心的權力中樞。
我就坐在這個中樞的心臟地帶。一杯純淨的、清澈的飲用水放在我麵前，杯壁上凝結著細密的水珠。我顫抖著手端起杯子，喝下了這半年來第一口真正意義上的乾淨飲用水。那種甘甜清冽的感覺，順著喉嚨滑入乾涸的胃裡，幾乎讓我熱淚盈眶。那是生命複蘇的滋味。有了食物和水的補充，我身體的力氣正在一絲絲地恢複，但我的精神，卻前所未有地緊繃，像一根拉滿的弓弦。
奧馬爾就坐在我對麵，那張由幾個彈藥箱拚接而成的巨大桌子後麵。他沒有看我，而是像一個專注的藝術家，用一把鋒利的瑞士軍刀，專注地削著一支深棕色的雪茄。他的手指修長而有力，動作沉穩而富有節奏，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不容打擾的儀式。他身上的壓迫感，比之前在血肉橫飛的戰場上時，更加令人窒息。
而在我們之間，那個剛剛在賬目問題上敗露、還想一槍打死我的卡桑少校，此刻像一條被徹底抽掉了脊椎骨的鬥牛犬，渾身癱軟地跪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汗水已經完全浸透了他背後那身肥大的軍裝，在燈光下反射出油膩的光。他低著頭，我甚至能聽到他牙齒因為恐懼而上下打顫的“咯咯”聲。
“說吧，我的首席顧問，”奧馬爾終於開口，他依舊沒有抬頭，平穩的聲音在安靜的指揮部裡顯得異常清晰，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壓力，“我的後勤線上，趴著一隻巨大的、貪婪的螞蟥。它正在吸我的血。現在，告訴我，我該怎麼把它揪出來，捏死，還不至於臟了我的手。”
我的大腦在一瞬間進入了超頻運轉的狀態。
這是一個陷阱。一個精心設計的、致命的語言陷阱。
他問的不是“誰是螞蟥”，也不是“螞蟥在哪裡”，而是“怎麼捏死”。卡桑就在這裡，答案不言而喻。奧馬爾真正想看的，不是我的判斷力，而是我的“手段”。他想知道，我這個來自東方的“賬房”，除了會算賬之外，還能為他帶來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忘記剛才劫後餘生的虛弱，進入在國內操盤時那種絕對冷靜、剝離一切情感的分析狀態。
“將軍，直接處決卡桑少校，是最簡單的辦法，任何人都能想到。”我開口說道，聲音因為緊張而有些乾澀，但我努力讓它聽起來沉穩有力，“但恕我直言，這也是最糟糕的辦法。”
奧馬爾削雪茄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緩緩抬起眼皮，那雙如同鷹隼般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落在我身上：“理由。”
“第一，您殺了他，隻能解決一個貪汙犯，但解決不了那個巨大的財務虧空。被他通過各種渠道轉移出去的物資和錢，您一分一毫也拿不回來。從商業角度看，這是一筆無法挽回的、純粹的沉沒成本，是純粹的虧損。”
“第二，”我看著跪在地上、身體抖得更厲害的卡桑，語氣變得冰冷，“他是您的後勤主任，負責這條補給線的所有關鍵崗位，必然都是他的心腹。您殺了他，等於斬斷了蛇頭，但蛇身會因為恐懼和混亂而瘋狂扭動。整條後勤線都會陷入暫時的癱瘓和恐慌。在您找到一個可靠的替代者，並重新梳理好所有流程之前，這會嚴重動搖軍心，甚至可能影響到前線的補給。”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我迎著奧馬爾那審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說道，“卡桑少校，絕對不是一個人在戰鬥。他隻是一個執行者，一個在您眼皮底下的傀儡。他的背後，必然站著那個名為‘努爾貿易’的供貨商。他們是一個緊密的利益共同體。您現在殺了他，等於是在用最響亮的方式警告他的同夥。那家公司會立刻人間蒸發，所有相關的賬目、人員、渠道都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您將永遠找不到這條線索，也永遠無法準確得知，他們到底像螞蟥一樣，從您身上吸走了多少血。”
我的話說完了。指揮部裡，陷入了一片死寂。隻有電台裡偶爾傳出的、帶著電流聲的沙沙聲，證明著時間仍在流逝。
奧馬爾放下了手裡那支已經削好的雪茄和軍刀。他身體微微前傾，十指交叉，撐在下巴上，用一種全新的、審視的目光打量著我。那眼神裡，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的、濃厚的興趣。
“有點意思。你看到的，比我的參謀們更深一層。那麼，依你之見，我該怎麼做？”
機會來了。我知道，我必須給出一個足以讓他震驚的、超越常規思維的方案。
“我們不能隻滿足於捏死一隻被我們發現了的螞蟥。”我的聲音不大，但在此刻卻異常清晰，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我們要做的，是利用這隻螞蟥，把它當做最香甜的誘餌，去釣出它背後那個完整的、由鬣狗組成的利益集團。我們要辦一場盛宴，一場讓所有聞著血腥味而來的鬣狗，都興高采烈地走進我們設好的陷阱，最終變成我們盤中餐的盛宴。”
“鬣狗的盛宴……”奧馬爾緩緩地咀嚼著這個充滿了血腥和暴力美學的詞，他的嘴角，終於勾起一抹殘忍而滿意的弧度。
“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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