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之穀,名副其實。
當我駕車緩緩駛入這片被地圖標記為禁區的土地時,我立刻就明白了它這個不祥名字的由來。仿佛是穿越了一道無形的、分隔生與死的世界之門,車外的景象與聲音在瞬間發生了詭異的扭曲。山穀之外,是典型的非洲熱帶稀樹草原,陽光炙熱,空氣乾燥,視野開闊。而山穀之內,氣溫驟降,光線陡然變得昏暗,一股陰冷潮濕的、帶著濃鬱腐殖質氣味的空氣,從搖下的車窗灌了進來,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裡的地形,是一種我在任何地理雜誌上都未曾見過的、奇異而扭曲的喀斯特地貌。無數被風雨侵蝕了千百萬年的、奇形怪狀的石灰岩柱,如同無數沉默的史前巨人,從大地拔地而起,直插雲霄。它們的表麵布滿了蜂窩狀的孔洞和幽深的裂隙。當山風從這些岩柱的孔洞中穿行而過時,會發出一陣陣淒厲的、高低起伏的、如同女人在深夜裡絕望哭泣般的嗚咽聲。這聲音無處不在,從四麵八方包裹著我,像無數根看不見的毒針,持續不斷地刺穿著我的耳膜,攪亂我的神經。
這裡的天氣,也同樣詭異得令人心悸。穀外明明還是晴空萬裡,穀內卻常年籠罩著一層灰蒙蒙的、仿佛永遠不會散去的薄霧。濕冷的霧氣纏繞在那些石柱之間,讓本就昏暗的視野變得更加模糊,陽光費儘九牛二虎之力,也隻能投下一些斑駁破碎的光斑,讓整個山穀都顯得陰森、壓抑,充滿了不祥的氣息。
這裡沒有路。地圖上那條所謂的“勘探路線”,早已被瘋長的植被和塌方的山石所覆蓋。我隻能依靠軍用gps上那個孤獨閃爍的光點和一張早已過時的簡陋地圖,在布滿了尖利碎石的、乾涸的古河床上,艱難地顛簸前行。這已經不能稱之為駕駛,而是一場人與車、與這片充滿敵意的土地之間無休止的角力。減震係統幾乎被壓縮到了極限,我的五臟六腑都仿佛要被這劇烈的顛簸給震得移位。車輪好幾次都深深地陷進了隱藏在落葉下的泥沙與沼澤裡,每一次,我都不得不花費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滿身泥濘地操作絞盤,才在一陣陣刺耳的鋼索摩擦聲中,將這台沉重的鋼鐵猛獸拖拽出來。
僅僅一天,我就已經筋疲力儘。作戰服被鋒利的荊棘劃得到處都是口子,臉上和手上,也布滿了被不知名毒蟲叮咬後留下的大片紅腫水泡,奇癢難耐。
到了晚上,情況變得愈發糟糕。那種淒厲的風聲,在萬籟俱寂的黑夜裡,被放大了無數倍,仿佛有無數含冤而死的怨靈,就在你的耳邊放聲哭嚎,講述著它們生前的苦難。我根本不敢睡熟,隻能將車開到一個相對開闊的石壁下,熄滅所有燈光,然後抱著一支子彈上膛的溫徹斯特霰彈槍,蜷縮在冰冷的駕駛室裡,像一個受驚的嬰兒。車窗外,各種奇怪的、無法辨識的聲響此起彼伏——是風聲,還是野獸的低吼?是樹枝的斷裂聲,還是某種未知的腳步聲?在這種與世隔絕、充滿了未知恐懼和持續性精神折磨的環境裡,一個人的意誌力,會被一點一點地、如同淩遲般,被徹底碾成粉末。
我開始有些理解,為什麼奧馬爾那支精銳小隊裡唯一逃回去的士兵,會徹底瘋掉了。
第三天,我車上儲備的淡水,隻剩下最後兩瓶了。持續的高度緊張和體力消耗,讓我身體裡的水分流失得極快。我的嘴唇已經乾裂得滲出了血絲,嗓子像是要冒煙一樣,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刀割。gps顯示,我的位置距離地圖上標注的中鐵勘探隊營地,還有至少兩天的艱難路程。我必須在今天天黑之前,找到一個新的、乾淨的水源,否則,不等遇到什麼惡靈或者食人族,脫水就會要了我的命。
地圖上顯示,在前方直線距離約三公裡處,有一條從山穀深處流出來的小溪。那是我最後的希望。
我將皮卡車藏在一片巨大的蕨類植物後麵,帶上霰彈槍、開山刀和僅剩的一瓶水,徒步向溪流的方向走去。在濕滑黏膩的密林中,我艱難地穿行了近一個小時,當那潺潺的、如同天籟般的水聲終於傳入我的耳朵時,我幾乎要喜極而泣。我踉踉蹌蹌地撲到溪邊,看著眼前那清澈見底的溪水,再也抑製不住求生的本能,雙手捧起冰涼的溪水,就準備往嘴裡猛灌。
但就在我的嘴唇,即將觸碰到水麵的那一刻,我猛地停住了。
一股極其細微的、若有若無的、被溪水的清新氣味掩蓋住的腐臭味,如同鬼魅般鑽進了我的鼻孔。
我皺了皺眉,多年在金融市場養成的、對任何“完美”事物下隱藏的風險保持高度警惕的本能,救了我一命。我沒有喝水,而是警惕地站起身,握緊開山刀,沿著溪流,小心翼翼地向上遊走去。走了大約一百多米,當我撥開一片茂密的灌木叢後,眼前出現的一幕,讓我的胃裡,瞬間一陣翻江倒海,險些將隔夜飯都吐了出來。
一頭體型如同小型汽車般的非洲野牛,正倒斃在溪水之中。它的半個身子都浸泡在水裡,屍體已經高度腐爛、腫脹發黑,無數蒼蠅和不知名的蟲子,在它那暴露在空氣中的肚皮上嗡嗡地飛舞、蠕動著,構成了一幅令人作嘔的死亡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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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這條看似清澈的溪流,已經被這具正在腐爛的巨大屍體,徹底汙染了。溪水裡,充滿了億萬個致命的細菌。
我心中一陣後怕,冷汗瞬間濕透了我的後背。如果我剛才喝下了這裡的水,後果不堪設想。
就在我準備立刻離開,去更上遊的地方尋找乾淨水源時,一陣微弱的、如同小貓般的、充滿了痛苦的呻吟聲,從不遠處的一片高草叢裡,微弱地傳了過來。
我立刻警惕地端起了霰彈槍,將子彈上膛,然後彎下腰,用槍管小心翼翼地,一寸寸地撥開了那片比人還高的草叢。
草叢深處,躺著一個看起來隻有七八歲的小男孩。他皮膚黝黑,赤身裸體,身上隻在腰間圍著一塊破舊不堪的獸皮。他蜷縮在地上,小小的身體因為高燒而不斷地劇烈抽搐,嘴裡無意識地發著意義不明的囈語,嘴唇乾裂得像是龜裂的土地。
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同樣大小、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正緊緊地抱著他,一邊無聲地哭泣,一邊用一片巨大的樹葉,徒勞地給他扇著風,試圖驅趕他身上的高熱。
看到我這個手持武器、渾身泥濘的“怪物”突然出現,小女孩的臉上,瞬間被極度的恐懼所占據。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本能地將弟弟護在自己更加瘦弱的身後,用一種我完全聽不懂的、充滿了顫音的語言,衝我大聲地叫喊著,眼神裡充滿了絕望的戒備。
我慢慢地將槍口垂下,然後將槍背到身後,舉起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惡意。
我從背包裡,拿出了那瓶對我來說無比珍貴的、乾淨的瓶裝水,擰開蓋子,向前遞了過去。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她那雙因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警惕地看著我,又看了看懷裡奄奄一息、已經快要失去意識的弟弟。最終,對親人的擔憂,還是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她顫抖著,伸出小手,接過了水瓶,然後小心翼翼地,將瓶口湊到弟弟乾裂的嘴邊,給他喂了幾口。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雜亂的腳步聲,伴隨著一陣嘰裡呱啦的、充滿了警示意味的叫喊聲,從我們身後的林子裡猛然傳來。
七八個同樣穿著獸皮、手持磨得鋒利的長矛和簡陋弓箭的土著男人,如同鬼魅般從樹林裡衝了出來。當他們看到我和那兩個孩子時,立刻發出一陣憤怒的呼喝,迅速擺出了一個半圓形的攻擊姿態,將我團團圍在了核心。
為首的,是一個臉上塗滿了白色條狀油彩、頭上插著幾根不知名鳥類羽毛的乾瘦老者。他看起來,像是這個部落的頭領,或者巫醫。他用一種審視的、充滿了刻骨敵意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嘴裡發出了一連串低沉的、如同古老咒語般的音節。
我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我從他們那充滿了殺氣的眼神和不斷逼近的動作裡,清晰地讀懂了他們的意思。他們認為,是我,傷害了那個孩子。
那個被我救了的小女孩,似乎也意識到了危險,急忙跑到那個巫醫模樣的老者麵前,指著我,又指著空了一半的水瓶,焦急地解釋著什麼。
但那個巫醫模樣的老者,卻根本不聽她的解釋。他猛地推開小女孩,用手中的骨杖指著不遠處溪水裡那頭腐爛的野牛屍體,又指了指我,然後用一種更加憤怒的、充滿了恐懼的語氣,對著他身後的族人們,大聲地嘶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