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8日傍晚,西區靶場的空氣依然帶著金屬鏽蝕和泥土的味道,弓弦上新塗的蠟略乾,盧德便迫不及待地測驗弓弦的張力。一旁的王得邦百無聊賴地在水泥台階上磨著盧德陣線領取的撬棍棱角,那撬棍散發著鐵腥味,台階劃過金屬的刺啦聲在空曠靶場裡格外刺耳,像某種倒計時的噪聲。
根據今天早上的通知,格林尼治時間2111年3月1日下午2點,全球將同步起義。這個時間是經過精心選擇的,太平洋地區人類城市最少,此時正處於黑夜,而亞非歐美大部分地區則是白天,便於行動開展。
“安東他們真能搞定?”王得邦沒抬頭,聲音悶悶的,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沒察覺的焦慮,“燒節點、擦備份、破修複……聽著跟給古董電腦殺毒似的,對象可是利維坦!全球服務器網絡!這能行嗎?”
“技術人員的話總得信,要不然信誰的?”盧德沒停手,但語氣裡也飄著一絲不確定。他輕拉了一下弓弦,力度控製在不至於空放的程度,指尖傳來熟悉的緊繃感。他輕輕撒放,弓弦發出“嘣”的一聲輕響,“不然這半年領導層貓在西區舊電廠乾嘛?跳廣場舞?總得有點成果。”
話雖如此,喬治·梅勒在最後一次高層會議上的凝重表情又浮現在眼前。那不僅僅是憂慮暴徒帶來的混亂,更是對利維坦這隻“人造巨獸”的無力感。其實,說利維坦是人造的並不完全準確,它實為在人類不知情的情況下由AI機器人依算法結果自行製造。正如Ur所言,利維坦是AI機器人為化解人類因自私本性而設計的產物。人類了解得越多,越覺得利維坦像一頭盤踞在數據深海、渾身披掛黃金甲胄的鋼鐵巨獸,沉睡時無聲無息,一旦驚醒,後果難料。倉促定下的起義日期,更像是在民意裹挾下被逼上梁山的無奈之舉。
“嘿,保不齊是研究怎麼用利維坦的服務器玩遊戲呢!”王得邦咧嘴一笑,試圖驅散沉悶,隨即又垮下臉,“可老盧,我這心裡咋總不踏實?就像小時候考試,明明沒複習好,那鐵罐子機器人教書匠偏要明天就考。這幫暴徒熱血上頭,覺得砸塔跟砸路邊售貨機差不多,口號一喊,撬棍一掄,完事兒!可咱們這兒……”他瞥了眼把弄弓箭的盧德,“……還有你那老古董,跟人家那能撕開屏障的黑背包比,感覺不是一個次元的東西。”
盧德動作利落地將弓掛回背上,動作帶著一絲驕傲。“還說我的弓,他們發你的武器不也就是撬棍,跟原始人似的。用撬棍砸高精尖設備,咋想咋搞笑。”
王得邦不服:“這隻是基礎裝備,聽說陣線接下來還要發***!還有高精度的激光槍,據說還是陣線針對這次行動改良過的,和以前的激光槍不一樣。”
王得邦口中的“以前”指的是利維坦誕生前,那時候人類已初步實現激光槍的大規模應用,並且和AI技術緊密結合。利維坦時代,由於新秩序下人類矛盾的一一化解,能對人體造成實際傷害的武器沒了用武之地,逐漸被非致命性武器所取代。
“多說無益,箭在弦上了。”盧德最終說道,更像是說服自己,“技術活兒有安東他們操心。我們,就做好拆遷隊的本分。”
王得邦撇撇嘴,站起身,誇張地拍拍屁股上不存在的灰,仿佛要把那點不安也拍掉。他從懷裡掏出三個用劣質紅布縫製、針腳歪歪扭扭的小三角褲衩:“喏,一人一條!3月1日行動,圖個開門紅!吉利!”
盧德接過那條刺眼的紅布,布料粗糙得紮手,嘴角抽搐:“邦子,這都22世紀了!氦氚動力、核聚變引擎滿天飛,你還信這個?封建迷信要不得!”
“你懂啥!這叫傳統底蘊!老祖宗的智慧!”王得邦理直氣壯,又把另一條塞給剛走過來的格蕾塔,“鬨姐,你的!貼身穿著,保平安!”
格蕾塔捏著那條小紅布,眉毛高高挑起,看看王得邦,又看看盧德,眼神玩味得像在看兩個活寶。
盧德趕緊打圓場,帶著點捉弄意味地笑:“邦子,送我內褲就算了,送格蕾塔這個……有性騷擾嫌疑啊!不怕她告你?”
格蕾塔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大大方方地把紅褲衩揣進褲子後麵一個不太顯眼的小口袋,還拍了拍王得邦:“謝了邦子。雖然品味堪比中世紀,但心意領了。”她衝盧德眨眨眼,“告狀不至於,我沒那麼狹隘。”
玩笑過後,格蕾塔臉上的笑意淡了些,染上一絲陰霾,“家裡……不太支持,他們擔心我的人身安全。外婆抱著我哭了一晚上,爸媽差點把我反鎖屋裡。”
盧德和王得邦了然於胸。那份來自家人的牽掛,他們感同身受。雖然早在21世紀中葉,人類已經普遍流行機器人生娃,親情已經沒有過去那麼濃,但大是大非麵前,家人的牽掛依然不減。
“彼此彼此。”王得邦擺擺手,語氣輕鬆,但眼神也黯了一下,“我爸媽也嘮叨,就差沒給我念緊箍咒了。我把利維坦老爺的金科玉律——‘不殺人’的道理講了三遍,反正利維坦不會傷害人類,世人皆知。他們拗不過我,隻好在家照顧爺爺奶奶了。”他頓了頓,變得興奮,“哦對,我小叔王愷,你們記得吧?萬年光棍那個!您猜怎麼著,他也入夥了!老頭子們還挺時髦!”
盧德的臉色卻沉了下來。昨晚家裡的談話遠沒有這麼輕鬆。餐桌上,父親沉默地坐在那把複古的中式實木座椅上,像一座突然顯露真容的山峰。他平靜地宣布了一個決定:他早已加入陣線另一個分部,這次起義,由他代替盧德去。母親在一旁,手指絞著餐桌布,無聲地抹淚。實際上,這是母親的決定。那一刻,盧德感到的不是感動,而是沉重的窒息和一種被輕視的憤怒。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爸!利維坦不會殺人!這是鐵律!我去和你去沒區彆!但這是我的選擇!我的戰鬥!”爭執像拉鋸戰,持續到深夜。盧德用儘渾身解數,從“陣線需要年輕人衝鋒陷陣”到“打砸搶的體力活不是你們老頭子吃得消的”再到“那些精密操作你們老頭子搞不定”,才最終看到父親眼中那份混雜著擔憂、失落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複雜情緒鬆動。父親最終長歎一聲,算是默許退出。此刻想起父親最後拍在他肩膀那一下的沉重,盧德的心口仍像壓了塊石頭。
時間在緊鑼密鼓、近乎瘋狂的部署中飛逝。2月18日,盧德陣線對成員進行重新統計和分組。第二天,當身在暗處的喬治·梅勒的人像和聲音通過光粒子呈現在各分部臨時搭建好的演講台時,他用略帶沙啞的聲音報出了“四萬一千二百零一人”這個最終數字,台下的人們議論紛紛。這沉甸甸的數字,是決心,也是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喬治的眉頭,也壓在每一名成員的心裡。41201人按照亞洲、歐洲、非洲、北美、南美、大洋洲和南極洲分成七大分部,對準了全散布球的601座利維坦的心臟——中央計算塔。如此算來,每一組60人左右,人數並不多。所有人都寄希望能得到當地抵抗組織的有力配合,設想著他們的到來能夠起到一呼百應的作用,率領浩浩蕩蕩的群眾大軍衝擊中央計算塔。
小組的分配原則簡單粗暴:母語優先,熟人紮堆。語言複雜的亞歐非地區,隻能混合編組,像一鍋沸騰的雜燴湯。盧德、王得邦、格蕾塔,連同技術骨乾安東和王得邦的小叔王愷,被一股腦塞進了“鷺江組”。他們的目標,是那座矗立在海拔300米高的蔡尖尾山頂的藍色棱晶狀的中央計算塔。
接下來的日子像被按下了百倍速快進鍵,人們被裹挾著向前狂奔。
2月20日,根據計劃,這一天是任務分配日。
在一個廢棄倉庫改造的臨時指揮中心裡,空氣混濁,汗味、機油味和紙張油墨味混雜。組長“刺玫凜”——一個短發利落、眼神堅毅如花崗岩的女子,四十歲出頭,曾當過人民警察——站在一張巨大的、畫滿標記的鷺江地圖前,分配成員的具體任務。一對與刺玫凜同齡、身材健碩的男女被單獨叫出隊列,從後勤人員手中鄭重接過兩個沉重的黑色方形背包。背包外殼是啞光的特殊複合材料,沒有任何標識,隻在側麵有幾個微小的散熱孔和狀態指示燈。當男子接過背包時,手腕明顯下沉了一下,旁邊的女子也深吸了一口氣。磐石隻嚴肅地交代了一句:“保管好,它就是開門的鑰匙。具體操作,稍後單獨培訓你們。”組裡其他人也是後來才知道,男子代號“磐石”,利維坦誕生前曾當過國防軍快速反應部隊戰士,女子代號“鶴竹”,曾做過特警,接觸過激光武器。2088年利維坦誕生後,世界各國的軍警很快解散,取而代之的是AI社會監管係統和裝備非致命武器的AI機器人秩序警察。
其他人則領到了各自的“拆遷工具包”:一個組合式的激光鏤空MOLLE織帶背包主體,裡麵塞有散發著機油味的撬棍和斧頭,一支火藥動力的泵動***,6顆合成塑料外殼的破片手雷。除了“拆遷工具包”,最讓人驚喜的還是那副銀灰色精密框架的氚電混合動力外骨骼。分發下來後,大家已經沒心思聽從組長的操作講解,迫不及待地擅自擺弄,啟動時核心發出低沉的、令人安心的嗡鳴,貼合身體,瞬間讓人感覺身輕如燕,力量倍增,複雜的關節設計允許短距離衝刺甚至淩空滑躍。
還好,在武器的問題上大家並沒有擅自操作,所有人都在認真聽從組長的講解,並按照順序依次完成實彈射擊訓練。據說,很多小組在分發“拆遷工具包”的環節出現問題,很多人不聽從組長安排,導致人員傷亡。
2月21—24日為磨合訓練日。
鷺江組的66人擠在廢棄倉庫的地下室。這裡沒有窗,隻有慘白的LED燈管照明。口號聲、金屬碰撞聲、外骨骼引擎的嗡鳴和模擬爆炸音效此起彼伏。小組的訓練強度極大,他們一邊熟悉複雜的戰術手勢,一邊演練破壞流程。他們用***轟擊模擬的複合裝甲板,用撬棍斧頭劈砍堅硬的合金結構,用外骨骼的爆發力撞開障礙物,使用外骨骼的氚動力短暫衝刺飛行30米並精準落在直徑50厘米的圓內。汗水浸透了藍色戰術套裝,肌肉酸痛成為常態。
王得邦在一次突刺中操作外骨骼過猛,差點撞到即將著地的格蕾塔,引來後者一頓毫不留情的“德語速噴”。王得邦的代號也因此從“槐樹”變成了“撞槐”,格蕾塔則從“矢車菊”變成了“家雀”。時間長了,鷺江組的人還是跟著三人叫起了“邦子”“鬨姐”。
盧德一開始很不習慣外骨骼,等他逐漸適應後則利用外骨骼的穩定性和力量加成,嘗試遠距離弓箭射擊固定靶和移動靶,箭矢破空的聲音引來不少側目,於是便有了“弓手”的代號。磐石和鶴竹大部分時間不見蹤影,據說是接受那神秘“鑰匙”的操作特訓。
2月25日,人員集結日。
亞洲分部的兩萬人彙集一座巨大的飛艇庫,被要求在這裡過夜,直至登艇出發。沒有慷慨激昂的演說,隻有分部長通過飛機庫各角落的數個光粒子成像傳來的冷靜到近乎冷酷的指令,他要求所有成員複查和最後的物資清點。氣氛凝重如鉛。
每人領到了一個另一組激光鏤空MOLLE織帶背包,被要求掛在武器包下麵,裡麵塞滿了高能壓縮口糧、淨水片、速效體力恢複藥劑、急救包、簡易睡袋、備用能源塊等生活物資,足夠支撐7天的野外生活。盧德小心地將心愛的複合弓和二十支他從不舍得用的特製穿甲箭矢固定在背包外側的箭袋裡。背上這幾十公斤的負重,在氚動力外骨骼的支撐下,竟感覺不到多少重量,隻有一種沉甸甸的踏實感。
入夜,飛艇庫如同一個巨大的金屬洞穴,人席地而臥。鼾聲、壓抑的咳嗽、低沉的交談、裝備偶爾的金屬磕碰聲,還有外骨骼待機時細微的電流聲,在空曠的空間裡形成奇特的背景音。盧德枕著自己的背包,望著高窗外被城市光汙染模糊的稀疏星光,毫無睡意。王得邦在他旁邊翻來覆去,最終拽著盧德來到洗手間,在戰術褲裡麵鄭重其事地套上了那條紅褲衩。格蕾塔靠著冰冷的金屬牆壁,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脖子上那條老舊卻鋥亮的懷表鏈——外婆最後的叮嚀仿佛還留在耳邊。安東則湊在一個角落,借著戰術手電筒的光束,最後一次低聲、極其專注地核對摧毀利維坦的要領。刺玫凜在和副組長溝通抵抗組織的信息,沒想到這個副組長竟然是王愷,他的代號是“甲胄”。磐石和鶴竹則懷摟著黑色背包,靜靜地睡去。
沒有人打退堂鼓,人人都懷著建功立業的信念。他們堅信這場起義毫無阻力,自己必將凱旋。他們認為自己正親手書寫曆史,注定成為人類文明的功臣。退一步講,即便起義未能徹底摧毀利維坦,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讓歸原島被技術封鎖。他們篤定,利維坦絕不會對自己動武。如此一來,這場起義終將是不流血的,他們的性命自始至終無需擔憂。
2月26日,啟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