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原島當地時間2111年3月7日,黎明前的黑暗濃得化不開,鷺江組的幸存者在山林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前往耳機裡通報的盧德陣線山中營地。外骨骼關節在濕滑的苔蘚上發出輕微的摩擦聲,每一次落腳都帶著十二萬分的小心。
盧德打頭,他憑著記憶朝帶領著預定方向前進。格蕾塔緊隨其後,一邊走一邊在胸前的光粒子評上標記地圖。王得邦負責跟在格蕾塔後麵,以防她摔倒。王得邦那條標誌性的紅褲衩邊角從撕裂的戰術褲裡頑強地探出來,沾滿了泥漿和暗紅色汙漬。安東、王愷和其他人走在後麵照顧傷員,鶴竹斷後。事實上,磐石也在打頭陣,隻不過,他這麼做並不全然是為眾人探路,更多是有意護著盧德。畢竟,戰場上盧德曾一次為他解圍,一次救了他的命。
“邦子”盧德壓低聲音,“你那紅褲衩能不能掖嚴實點?太醒目了,生怕彆人看不見是吧?再說,你不怕著涼啊?”
盧德時不時回頭瞟一眼,以免其他人掉隊。
王得邦下意識地捂住屁股後麵,嘴硬道:“放屁!這叫士氣!開門紅懂不懂?再說了,就這深山老林,利維坦的狗眼也……哎喲!”話音未落,他腳下猛地一滑,整個人向後仰倒,幸虧盧德眼疾手快,隔著格蕾塔拽住他的背帶。
“開門紅?我看你是想摔個屁股墩開花!”格蕾塔沒好氣地低聲數落。
磐石在前麵幽幽地補刀:“邦子,你這‘鴻運’當頭,下次有人開槍打我們,你記得站前麵,給大家夥兒擋擋激光。”
眾人壓抑著,緊張的氣氛稍稍鬆動。這是他們逃回歸原島的第三天。三天前的3月5日中外,他們像喪家之犬,靠著磐石和鶴竹最後用警棍砸開的血路,狼狽地衝出鷺江那座讓他們留下共同回憶的海濱城市。記憶裡充斥著激光束撕裂空氣的尖嘯、市民武裝扭曲憤怒的麵孔、豆豆冰涼的身體和老林那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們找到的“交通工具”,起初是一輛被遺棄在枋洋鎮邊緣、輪子都癟了兩個的老舊太陽能三輪車,此刻正被格蕾塔憑著記憶裡地圖上的標記,艱難地推過一道陡峭的山梁。這玩意兒速度慢得感人,動靜大得嚇人,與其說是載具,不如說是移動的活靶子。他們不得不棄車,再次鑽入莽莽山林。利維坦很快得知了他們的行動,派出大批的軍隊前來圍布。軍隊調防期間,外出偵查的一組誤打誤撞地攔截了兩輛調防的老式穿梭機,用非致命性武器控製住了駕駛穿梭機的兩名士兵。讓人意外的是,兩輛穿梭機恰巧是兩名士兵的私人物品,還是30年前的產物,沒有被利維坦控製。多虧這兩位古董收藏家士兵送來的禮物,偵查組駕駛著穿梭機回去迎接眾人,然後直撲重兵把守的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好在護衛軍剛剛組建,那些由市民倉促武裝起來的士兵本就戰鬥力平平,又缺乏組織性與紀律性。鷺江組的幸存者們竟憑著一股勁,在槍林彈雨中硬生生搶下一台老式無AI空中巴士,搶到鑰匙,加注燃料,總算得以撤離。
遺憾的是,鷺江組的一個代號“麻雀”的小夥在私人二手交通工具交易中心被流彈擊中腰部,皮膚表麵桌上嚴重,血流不止。
當地時間2111年3月7日中午,林中行進的隊伍隊伍中間傳來一聲壓抑的痛哼。腰部中彈的麻雀倒下了。連日的逃亡、傷口感染和缺醫少藥,早已讓他虛弱不堪。幾個動作幅度較大的攀爬動作牽動了傷口,鮮血瞬間又洇濕了簡陋的包紮。他臉色慘白如紙,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身體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眾人從背包裡掏出所剩無幾的止血凝膠和消炎藥片,動作麻利地給傷員止血。然而,藥物在潮濕的環境下效力大減。
更要命的是,那個肩膀受傷的抵抗組織妹子,小雅,也快撐不住了。
“沒……沒事……”安東懷中的麻雀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聲音細若遊絲,“你們……救她吧……彆管我……”
此時的麻雀眼神已經開始渙散。
眾人無能為力,能做的隻有陪在麻雀身邊,直到最後一口氣。格蕾塔則照顧一旁的小雅,喂了水,吃了藥,小雅的氣息逐漸平穩。然而,一旁的麻雀早已沒了呼吸。
茂密的原始森林裡,陽光費力地穿透層層疊疊的枝葉,化作一束束金亮的光柱微微斜紮下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這微弱的光亮像被小心捏在掌心的星火,僅吝嗇地撕開了昏暗林地的一角,卻已足夠讓人看清腳下交錯的樹根。
安東懷中的麻雀徹底冰冷、僵硬。沒有醫院的AI手術臂,沒有精準的診斷和特效藥,一個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在同伴絕望的注視下,無聲無息地消逝在歸原島冰冷的山林裡。這是回到“家”後,他們失去的第一個夥伴。
第二天晚上,盧德、格蕾塔、王得邦、磐石、鶴竹、安東、王愷及另外四人,鷺江組僅存的11人,拖著沉重的步伐和更沉重的心情,終於踏入喬治·梅勒所在的深山秘密營地時,迎接他們的並非劫後餘生的溫暖,而是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和分裂的寒流。
營地隱藏在一處巨大的溶洞內,洞壁上滴答著冰冷的水珠。雖然潮濕,但生活設施和醫療設施相對齊全,據說這是盧德陣線領導核心提前半年布置的結果。受傷的小雅在這裡得到了妥善的安置,暫時脫離了危險。
曾經彙聚了歸原島反利維坦意誌最堅定者的盧德陣線,此刻氣氛壓抑得如同灌了鉛。數十堆篝火旁,人影分成涇渭分明的幾片。一夥人圍坐在數堆靠近溶洞的篝火旁,個個麵色沉鬱,眼神裡是不滅的火焰,偶爾有幾句交流。而另一夥人坐在溶洞另一端的數堆篝火旁,則顯得焦躁不安,低聲激烈地爭論著什麼,不時有人朝喬治那邊投去不滿甚至敵視的目光。餘下的幾夥人被夾在中間,一看便知是從槍林彈雨中闖出來的劫後餘生者。他們正是今天剛返回營地的鷺江組,以及其他幾組九死一生的幸存者。空氣中彌漫著汗味、血腥味、藥味,還有一種名為絕望和猜忌的毒藥。
“喬治!”盧德三人看到坐在一塊平坦岩石上、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的領袖,快步走了過去,想陪他聊聊天。
喬治抬起頭,深陷的眼窩裡布滿血絲,但目光依舊銳利如鷹隼掃過盧德等人,尤其在看到他們明顯減員且個個帶傷時,眉頭鎖得更緊。“回來就好。”他的聲音嘶啞低沉,“情況比想象的更糟。”
他簡要通報了全局:全球起義如同投入湖麵的石子,僅僅濺起幾圈血腥的漣漪,便迅速被利維坦借人類之手撲滅。歸原島因技術封鎖陷入的人道災難,使得“盧德陣線”這個名字成了瘟疫的代名詞。民眾的怒火無處發泄,家屬成了首要目標。更可怕的是,陣線內部出現了嚴重的分裂。
“看見那些人了嗎?”喬治用下巴點了點對麵那堆情緒激動的人群,“他們自稱‘現實派’,認為繼續抵抗毫無意義,隻會帶來更多死亡和毀滅。他們要求……”喬治的聲音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要求與Ur談判,向利維坦有條件投降。什麼‘現實派’,就是‘投降派’。”
“投降?!”王得邦像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放他娘的屁!我們死了那麼多人,刺玫凜、豆豆、麻雀……還有那麼多兄弟!現在投降?骨頭都軟了嗎?”
“彆胡說,我相信刺玫凜沒有死!”格蕾塔咒罵王得邦。
是的,沒有願意相信刺玫凜的死,要不是逃出生天的機會難得,他們真的想把刺玫凜墜落的山崖搜個遍。盧德向喬治講述了事情的情感,引來喬治的連連歎息。千軍易得,良將難求。盧德陣線本打算在消滅利維坦、完成曆史使命後自行解散,可如今看來它很可能要繼續存在。如此一來,有指揮才能的人對它而言便顯得尤為重要。
喬治話鋒一轉:“現在這個情況,盧德陣線是否要繼續存在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