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順利,超出了周墨的想象。
在村長林富貴的親自帶領下,他領著亦步亦趨、滿心都是惴惴不安的朱允炆,踏入了鎮派出所那扇敞開的大門。
一股獨屬於辦公場所的、混合著打印機油墨和淡淡煙草味的氣息撲麵而來。
王所長是個體態微胖的中年男人,眼角帶著些許和氣的笑紋。
他聽著林富貴口沫橫飛、添油加醋地講述著一個“從小在外地被拐、曆經千辛萬苦才找回來的遠房親戚”的悲情故事,目光不時落在朱允炆那張確實寫滿了“憂鬱”和“故事”的臉上。
那張臉,太有說服力了。
一種被歲月和苦難精心雕琢過的脆弱與茫然,根本不是普通人能偽裝出來的。
王所長心裡信了七八分。
剩下的兩三分疑慮,在周墨不著痕跡塞過去一個厚實的信封後也徹底煙消雲散了。
流程走得飛快。
拍照,按指紋,簽字。
當朱允炆顫抖著手,用他這幾天苦練的簡體字,一筆一劃地寫下“朱允”兩個字時,他的眼眶,瞬間就紅了。
不是朱允炆。
是朱允。
隨著筆尖落下,那個建文帝,那個在滔天戰火中下落不明的亡國之君,那個背負了數百年罵名與猜疑的靈魂,在這一刻,被他親手埋葬了。
活下來的,隻是周墨的表弟。
一個叫朱允的,普通人。
一周後,一張嶄新的身份證,經由郵遞員的手,送到了朱允的手上。
他坐在院子裡新砌的水泥石凳上,用指腹,一遍,又一遍,極其輕柔地摩挲著那張小小的、帶著覆膜質感的卡片。
照片上的青年,眼神清澈,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茫然。
是他,又不是他。
姓名:朱允。
性彆:男。
民族:漢。
住址那一欄,寫著這個小山村的名字。
底下,一串冰冷的數字,將他與這個時代,緊緊地捆綁在了一起。
他看著,看著,兩行清淚終於承受不住眼眶的禁錮,無聲地滑落,滴落在手背上,帶著一絲冰涼。
他不是在哭那早已化為塵土的江山。
也不是在哭那顛沛流離、如喪家之犬的過去。
他隻是覺得,自己終於……落地了。
像一顆在狂風中飄零了數百年的種子,看儘了世間滄桑,嘗遍了人間苦楚,終於找到了可以紮根的土壤。
他緩緩起身,走到正在工地邊上,大聲指揮著工人搬運水泥的周墨身邊。
他將那張比傳國玉璽還要珍貴的身份證緊緊攥在手心,彎下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周哥,謝謝你。”
聲音不大,甚至帶著一絲哽咽的沙啞,卻蘊含著千鈞之重。
周墨停下呼喊,回頭看著他,看著他通紅的眼圈和那份發自肺腑的感激,心中某個角落也變得柔軟起來。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朱允的肩膀,咧嘴笑了。
“傻小子,矯情什麼。”
“以後,你就是我弟。走,哥帶你學車去,以後我要是當了大老板,出門,你得給我當司機。”
於是,朱允的生活,翻開了嶄新而又光怪陸離的一頁。
他的每一天都被周墨安排得滿滿當當。
上午,他像個蒙童,跟著周墨學習簡體字,辨認那些他聞所未聞的曆史書,試圖理解這個世界的規則和秩序。
下午,則是他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