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者殷王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天下之萬民,播棄黎老,賊誅孩子,楚毒無罪,刳剔孕婦,庶舊鰥寡,號啕無告也。——《墨子》
商朝的天,在帝乙咽下最後一口氣那天,徹底變了顏色。
靈堂裡的白幡還在穿堂風裡簌簌發抖,本該跪在靈前守孝的壽王帝辛,此刻正站在通往龍椅的丹陛之上,指尖把玩著一枚剛從西域進貢的鴿血紅寶石,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階下匍匐的群臣。
他太年輕了,剛滿二十歲的年紀,麵容俊朗得近乎妖異,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薄唇總是習慣性地勾著一抹似笑非笑。可那雙眼睛裡藏著的東西,卻讓見慣了風浪的老太師聞仲都暗自心驚,那是一種糅合了絕對自信與殘忍的光,仿佛天下萬物,包括人的性命,都不過是他掌心可以隨意捏碎的玩物。
“新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山呼海嘯的朝賀聲浪裡,帝辛終於邁開腳步,坐上龍椅。龍椅冰冷的觸感透過龍袍傳來,他卻像毫無所覺,反而微微後仰,舒展了一下筋骨。這動作本該帶著幾分慵懶,落在他身上,卻透著股猛獸蓄勢待發的威壓。
“都起來吧。”帝辛的聲音清冽,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群臣謝恩起身,垂首侍立,沒人敢抬頭直視這位新王。他們都記得三年前那個驚心動魄的午後,禦園飛雲閣的大梁毫無征兆地斷裂,三丈長的巨木裹挾著風聲砸向正在休憩的帝乙和一眾大臣。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要上演一場血濺當場的慘劇時,年僅十六的壽王像頭暴怒的雄獅,猛地衝上前,硬生生用雙肩扛住了那根沉重木梁。
當時他的錦袍被冷汗浸透,胳膊上青筋暴起如虯龍,脖頸處的血管突突直跳,卻死死咬著牙,嘴角甚至還勾起一抹冷笑。那股狠勁,讓在場的老將們都暗自咋舌,這少年身上,有股敢與天爭的野性。
登基大典的奢華,在成湯六百年的基業裡,是從未有過的排場。九十九口青銅大鼎在太和殿前一字排開,鼎身饕餮紋在晨光裡泛著冷硬的光,鼎中烹煮著整隻的熊掌、鹿脯,還有西域進貢的鴕鳥肉,滾燙的油脂順著鼎沿緩緩滴落,在金磚上積成小小的油窪,散發出濃鬱的肉香,連殿外的風都帶著幾分膩味。
殿內懸掛的不是尋常宮燈,而是用南海進貢的珍珠串成的巨大燈盞,一百零八顆珍珠顆顆飽滿圓潤,最小的也有拇指大小,在燭火映照下,將大殿照得如同白晝,連梁柱上雕刻的“受命於天”四個篆字都清晰得能數出筆畫。侍女們捧著的白玉酒盞,是於闐國獻的羊脂玉雕琢而成,盞中盛著西域葡萄釀,酒液呈琥珀色,醇厚得能拉出細韌的絲,抿一口,餘香能繞舌三日不絕。
帝辛端著酒盞,指尖摩挲著冰涼的玉壁,目光慢悠悠地掃過階下。他看見太師聞仲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那是戎馬半生的老將獨有的倔強,連當年在孟津與夷人廝殺時都沒抖得這麼厲害;看見王兄微子啟垂在身側的手攥得發白,指節都捏出了紅痕,這位素來溫和的兄長,此刻眼底藏著難掩的憂慮;還看見費仲、尤渾幾個年輕大夫偷偷交換著眼色,眼裡的諂媚幾乎要溢出來,像一群等著投喂的獵犬。
他的目光最終定格在聞仲身上,笑了笑,道:“太師,先帝托孤於你,輔佐朕登基。今日滿朝文武在此,你說,這江山要怎麼坐才穩?”
聞仲拄著雕花玉杖,上前一步躬身答道,聲音蒼老卻擲地有聲:“回陛下,成湯自先王開國,靠的是‘勤政愛民’四字。親賢臣,遠小人,輕徭薄賦,敬畏鬼神,方能長治久安。”他的聲音在大殿裡回蕩,帶著六百年積澱的規矩與沉重。
“說得好。”帝辛笑了,可那笑意沒到眼底,反而像淬了冰。“但朕覺得,還得加上一句,朕的江山,容得下逆耳忠言,卻絕容不下廢物。”
尤其是最後兩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像一塊巨石砸進平靜的湖麵。滿朝文武都知道,這位新王少年時便力能扛鼎,曾單騎闖過夷人的包圍圈,性子裡帶著股天生的桀驁。他要的不是“守成”,是“開拓”。
聞仲的玉杖在金磚上輕輕一頓,他懂了。這不是問詢,是宣告。新王要的臣子,不是隻會捧著“祖製”說話的老古董,是能跟著他開疆拓土、把淮水兩岸的夷人徹底打服、讓西域諸國年年進貢的猛士。
殿外的風忽然大了些,吹得珍珠燈盞輕輕搖晃,光影在帝辛年輕的臉上明明滅滅。他仰頭飲儘杯中酒,玉盞與案幾碰撞的脆響,成了這場奢華大典裡,最鋒利的注腳。
帝辛將玉盞重重擱在案上的第三日,便點了三萬鐵騎,直奔北狄而去。
聞仲在城樓上看著王旗消失在天際,玉杖的銅箍在青磚上磨出淺痕。他原想請奏隨軍,卻被帝辛一句話堵了回去:“太師留著鎮守朝歌,朕要讓北狄的狼皮,下個月就鋪滿鹿台的台階。”
北狄的王帳紮在陰山腳下,主營外豎著九十九根狼牙柱,柱頂的骷髏頭在風裡晃悠。探子來報時,帝辛正坐在篝火旁烤羊腿,油汁滴在火裡濺起火星,他咬了口肉笑道:“倒是和朕一樣喜歡些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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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突襲像場風暴。商軍的青銅劍劈開帳篷時,北狄首領還在摟著美人飲酒,帳外的狼嚎突然變成慘叫,他抓起彎刀衝出,正撞見帝辛站在月光裡,甲胄上的玄鳥紋被血浸得發紅。“成湯的刀,比你們的狼牙鋒利。”帝辛的劍刺穿他咽喉時,聲音輕得像歎息。
這場仗打了四十天。回程的隊伍拖著北狄首領的屍體,後麵跟著三千個披枷帶鎖的俘虜,每匹戰馬的鞍前都掛著整張狼皮。進入朝歌那天,百姓擠在道旁看稀奇,見新王勒馬在午門前,將狼皮猛地擲在地上:“告訴四方蠻夷,這就是敢犯朕疆土的下場。”
沒過半年,淮水南岸的夷人又不安分了。他們趁秋收截了商軍的糧船,還把押運官的頭顱掛在船頭順流而下。
帝辛帶了五千艘戰船前去討伐。夷人以為商軍不習水戰,在蘆葦蕩裡設了暗樁,卻不知帝辛早讓人摸透了水路。月圓夜的船隊像條銀龍,悄無聲息地繞到夷人後方,火箭射穿帳篷時,他們還在船艙裡睡覺。
這場仗打完,淮水兩岸的稻田都插了商軍的旗幟。夷人首領被捆在銅柱上,帝辛讓人給他鬆了綁,問道:“降不降?”首領剛要啐唾沫,卻見身後的族人全被按在水邊,刀架在脖子上,終究咬著牙跪了下去。
回程時路過攸國,攸侯喜捧著青銅酒器在岸邊候著,見了帝辛便要下拜,卻被一把扶住。帝辛拍著他的肩,說:“聽說你治下的稻子長得好?明年多送些到朝歌。”
攸侯喜忙不迭應著,看著商軍的船隊載著戰利品遠去,忽然明白,這位新王要的不是臣服,是讓天下人都知道,跟著他有肉吃,有酒喝,敢說個不字,便隻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