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帝善修容儀,升車正立,不內顧,不疾言,不親指,臨朝淵嘿,尊嚴若神,可謂穆穆天子之容者矣!博覽古今,容受直辭。公卿稱職,奏議可述。遭世承平,上下和睦。然湛於酒色,趙氏亂內,外家擅朝,言之可為於邑。建始以來,王氏始執國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蓋其威福所由來者漸矣!——班固《漢書·成帝紀第十》
漢宣帝甘露三年的長安城,春日正暖。未央宮甲館畫堂內,熏風裹挾著庭院裡新綻的玉蘭香氣,悄然漫過雕花窗欞。一聲清亮的嬰啼陡然劃破晨霧,像一粒投入靜水的石子,在宮城深處漾開層層漣漪,宣帝嫡長孫,終於呱呱墜地。
鬢角已染霜華的漢宣帝,正披著明黃蟒紋常服坐在堂中,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那枚傳國玉璽的複刻玉印。聽見嬰啼的刹那,他猛地抬眼,渾濁的眸子裡驟然迸發出光亮,竟不顧帝王儀態,快步走向產榻。乳母小心翼翼將裹在金紅繈褓中的嬰孩抱來,那小小的身軀還在微微顫動,皺巴巴的小臉皺成一團,卻偏有一雙烏亮的眼睛,好奇地眨著望向周遭。
“好,好啊!”宣帝接過孫兒,枯槁的手指輕輕拂過那柔軟的胎發,喉間發出抑製不住的喟歎。他戎馬半生,登基後又夙興夜寐整頓朝綱,此刻抱著這脈延續的骨肉,竟覺得半生辛勞都有了歸宿。“朕親自為他取名‘驁’,取駿馬奔騰、誌在千裡之意。”說著,他又看向侍立一旁的太子劉奭,“再賜字‘太孫’,往後,便常帶在朕身邊教養吧。”
自此,尚在繈褓中的劉驁成了未央宮最特殊的存在。宣帝處理政務時,便讓乳母將他放在禦案旁的錦墊上;批閱奏折累了,便逗弄著孫兒咿呀學語;甚至在與大臣議事的間隙,也會忍不住轉頭看看那酣睡的小臉,嘴角噙著難得的笑意。宮中上下都知道,這位嫡皇孫,是宣帝心尖上的寶貝。
這般承歡膝下的日子過了四年,黃龍元年秋,未央宮的喪鐘突然響徹長安。宣帝崩於未央宮前殿,舉國縞素。太子劉奭身著斬衰,扶著棺槨慟哭不止,身後的劉驁雖尚年幼,卻被乳母按著跪在靈前,懵懂地望著往來的縞素人影,隱約明白那個總逗他笑的祖父,再也不會回來了。
劉奭繼位,是為漢元帝。初元二年四月,剛滿五歲的劉驁被正式冊立為太子。冊立大典那日,他穿著縮小版的太子朝服,由內侍扶著走上太極殿,對著龍椅上的父親行三叩九拜之禮。小小的身子站得筆直,雖稚氣未脫,眉宇間卻已有了幾分沉靜。
這孩子自幼便顯出與同齡皇子的不同。彆的王孫公子熱衷於在禦苑跑馬射獵、擲骰博戲,他卻總愛捧著泛黃的竹簡,在東宮的回廊下靜靜研讀。《詩經》裡的“關關雎鳩”,《尚書》中的“克明俊德”,他讀得入神時,連乳母送來的點心都顧不上吃。有時讀到興頭上,還會拿起毛筆,在素絹上一筆一劃臨摹隸書,那字雖稚嫩,卻筆畫端方,頗有風骨。
元帝偶爾駕臨東宮,見他伏在案前練字,總會駐足良久。一次拿起他寫的“孝悌”二字,忍不住讚歎:“此子寬博謹慎,頗有古風。”說著,又摸了摸他的頭:“朕像你這般年紀時,可沒這份定力。”
不過少年太子也有“犯錯”時。一日元帝突發急病,咳喘不止,太醫診脈後說需太子即刻覲見。內侍們捧著令牌一路奔向東宮,見劉驁正在誦讀《禮記》,忙跪地稟報:“太子殿下,陛下急召,請速隨奴婢入宮!”
劉驁聞言,立刻放下竹簡起身,跟著內侍往外走。行至未央宮西側的馳道旁,內侍正要引他穿過,這是專供天子通行的禦道,尋常人擅入便是死罪,但此刻情況緊急,誰也顧不上規矩。可劉驁卻猛地停住腳步,固執地按住腰間的玉帶:“馳道乃天子專用,臣雖為太子,亦是人臣,不可越矩。”
內侍急得滿頭大汗:“殿下,陛下等著呢!耽誤了時辰可怎麼好?”
“規矩便是規矩。”劉驁仰頭望著高聳的宮牆:“繞路走吧,慢些總比失了禮法好。”
待他繞了兩裡多路,氣喘籲籲趕到元帝寢宮時,殿內早已亂作一團。元帝躺在榻上,臉色蠟黃,見他進來,本要動怒,卻見他額角掛著汗珠,朝服的下擺沾了塵土,便問:“怎麼來得這麼遲?”
內侍忙跪下解釋緣由,元帝聽完先是一怔,隨即朗聲大笑,咳得捂住胸口也停不下來:“這孩子,守禮竟比朕當年更甚!”笑罷,他喘著氣對劉驁說:“起來吧。傳朕旨意,太子此後可直過馳道,無需繞路,這是你守禮應得的恩準。”
劉驁叩首謝恩,起身時,見父親望著自己的眼神裡滿是欣慰,心中微動,暗忖:原來恪守禮法,也能讓父親這般開懷。
可歲月流轉,人心易變。隨著劉驁日漸長大,東宮的書香氣漸漸被脂粉與酒香取代。他不再滿足於經史子集的墨香,開始流連於宴飲笙歌。有時是在府中設下夜宴,召來樂師演奏新譜的樂曲,看舞姬旋轉的裙擺如綻放的花朵;有時是與幾位宗室子弟聚在一處,擲骰賭酒,笑鬨聲能傳到宮牆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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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的侍從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卻沒人敢多言。他們知道,太子的生母王皇後早已失寵於元帝。當年王皇後因“性情溫婉、嫻於禮法”被選入宮,可元帝偏愛能歌善舞的傅昭儀,王皇後的寢宮常年冷清,連帶著太子也漸漸成了後宮裡的“邊緣人”。雖儲位穩固,卻像一株失了陽光的草木,慢慢褪去了往日的挺拔。
建昭四年的冬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噩耗,讓本就微妙的儲位之爭暗流湧動。元帝最疼愛的幼弟,中山哀王劉竟病逝了。
劉竟與劉驁年紀相仿,自幼一同在太學讀書。吊喪那日,未央宮的偏殿裡燃著白燭,氣氛肅穆。元帝一身素衣,望著靈柩上劉竟的畫像,眼圈通紅。可當他轉頭看向身側的劉驁時,卻見太子臉上隻有淡淡的漠然,仿佛隻是在參加一場尋常的典禮。
“驁兒。”元帝的聲音沙啞,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你忘了嗎?你與你皇叔曾同席分食,同榻而眠,他走得這麼急,你……”
劉驁低頭垂眸,聲音平淡道:“兒臣知道。隻是人死不能複生,父皇龍體為重,不必太過傷懷。”
這話像一根針,刺破了元帝強忍的悲痛。他猛地拂袖而去,走到殿門時,低聲自語,聲音輕得隻有身旁的內侍能聽見:“無慈仁之心,何以承宗廟、撫萬民?”
這話如重錘敲在朝臣心上。很快,宮中便傳出流言:元帝屬意改立傅昭儀之子劉康為太子。
劉康確是個討喜的皇子。他“善音律、多才藝”,能將《詩經》譜成樂曲,用玉笛吹奏得婉轉悠揚;又會在元帝病時親自熬藥,日夜侍立榻前。相較之下,劉驁的“疏淡”便顯得格外刺眼。
那段時日,東宮的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劉驁雖依舊宴飲如常,卻常在深夜獨坐窗前,望著天邊的殘月發呆。他知道,自己的儲位已如風中殘燭。
關鍵時刻,一位老臣的挺身而出,改寫了他的命運。
史丹,是宣帝時期的舊臣,曾受先帝遺詔“護佑太子”。這日深夜,他借著探望元帝病情的由頭,屏退左右,獨自跪在元帝的病榻前。
“陛下!”史丹的聲音蒼老卻堅定:“太子乃宣帝嫡孫,自繈褓時便受先帝疼愛,天下人皆知其為儲君。若輕言廢立,恐動搖國本啊!”
元帝閉目不語,榻邊的藥碗冒著嫋嫋熱氣,映得他臉色愈發蒼白。
“臣侍奉先帝三十餘年,親眼見先帝抱著太子時的欣慰。”史丹說著,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地磚上。“若陛下執意廢儲,臣願以死明誌,告慰先帝在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