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二年的春風裹著牡丹香鑽進太極殿的雕花窗。司馬炎斜倚在胡床上,指尖摩挲著案頭那方羊脂玉印,這是昨日楊豔親手為他雕刻的私印,印紐雕著交頸鴛鴦,刀痕裡還凝著她腕間的茉莉香。
“陛下,皇後娘娘請您去鳳儀宮。”小宦官那尖細的聲音,像根輕巧的針,冷不丁地就紮進了司馬炎的思緒裡。
司馬炎緩緩抬眼,目光掃過案頭,那漏壺正有條不紊地滴著水,仿若時間的腳步,不緊不慢。清澈的春水,一滴一滴地落下,在壺底濺起細微的水花。恍惚之間,他的思緒一下子飄回到十年前,那還是在晉王府的時候,他與楊豔初次相見的場景,如同一幅細膩的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那時正是桃花盛開的時節,粉嫩的花瓣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一片片夢幻的雲霞。楊豔身著一襲月白色的襦裙,靜靜地立在桃樹下。那月白色的裙裾,宛如月光灑落人間,與粉嫩的桃花相互映襯,更添幾分溫婉。她的鬢邊,斜插著一支青玉簪,玉簪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柔和的光澤,恰到好處地點綴著她的雲鬢。
見有人來,她並未露出絲毫慌亂之色,隻是微微垂著眼瞼,嘴角輕輕上揚,露出一抹溫婉的笑容,輕聲說道:“民女楊豔,見過世子。”那笑容,如同春日裡最柔和的微風,輕輕拂過司馬炎的心間,讓他瞬間為之傾倒。
可誰能想到,這曾經讓他心動不已的笑,如今卻仿佛成了他的心病。自泰始元年,楊豔被冊立為皇後之後,她的溫柔體貼,就如同一張細密的網,將司馬炎牢牢地束縛在了鳳儀宮的溫柔鄉裡。
他清晰地記得,去年冬日的一個夜晚,外麵寒風呼嘯,冰冷的空氣似乎能透過窗戶的縫隙鑽進來。因為批奏公文,他很晚才回到鳳儀宮。當他輕輕推開門,一股溫暖而馥鬱的香氣撲麵而來。抬眼望去,便見楊豔靜靜地守在炭盆前。炭盆裡的炭火,正燒得通紅,映照著她那姣好的麵容。手爐裡,沉水香嫋嫋升起,與她身上那淡淡的百合香味交織在一起,彌漫在整個房間裡。那股香氣,仿佛有著神奇的魔力,熏得人骨頭都仿佛軟了幾分,讓人沉浸在這溫暖而愜意的氛圍中,忘卻了外麵世界的寒冷與疲憊。然而,日複一日,這樣的溫柔鄉,漸漸讓司馬炎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如同被困在一個華麗的牢籠裡,無法掙脫。
“陛下今日來得早。”楊豔從妝匣裡取出支赤金點翠步搖,替他彆在鬢邊。“臣妾昨日得了一方蜀錦,正想給陛下裁件常服。”她的指尖掃過他下頜的胡茬,像片羽毛輕輕撓著心尖。
司馬炎握住她的手,瞥見妝台鏡裡映出的兩人身影,她穿翟衣,他著袞服,倒真像對神仙眷侶。可他心裡清楚,這溫柔背後藏著什麼。
踏入楊豔的寢殿,那股清幽且縈繞不絕的龍涎香,便如輕柔的薄紗,瞬間將人包裹。司馬炎愜意地斜倚在楊豔膝頭,似聽非聽地任她如涓涓細流般,絮絮講述著幼時舊事。
“臣妾自小沒了娘親,那些艱難歲月,全仗舅舅趙俊夫婦照拂,方能順遂長大。記得當年在魏宮任通事郎時,舅舅但凡得了最香甜的棗泥糕,總會精心留著,專門拿給臣妾。那滋味,至今回想,仍覺唇齒留香……”楊豔語調輕柔,滿是懷念,眼神也似飄回往昔。
司馬炎一邊聽著,一邊下意識輕撫她腕間那隻翠意盎然的翡翠鐲子。這鐲子水頭十足,溫潤細膩,是他昨日剛賜下的,在燭光映照下,泛著迷人光暈。聽楊豔這般說,他嘴角勾起一抹寵溺弧度:“你既如此惦念舅家,朕便下旨,封趙俊為平原侯,再讓趙虞入朝做侍中,也算是對他們當年恩情的回饋。”
楊豔眼中頓時亮起來,抬手輕輕覆在司馬炎手背上,指尖帶著暖意在他手心裡蹭了蹭:“陛下對臣妾的親眷這般厚待,臣妾心裡頭比吃了蜜還甜。”她忽然垂下眼,聲音軟了幾分,“說起來,臣妾那表妹趙粲,是趙虞的女兒,性子最是溫順貼心,一手繡活更是精巧。臣妾在宮裡時常念著兒時與她一處描花繡草的日子,總覺如今身邊少個這般知冷知熱的人。若能讓她進宮來伴臣妾左右,臣妾也能多些歡喜,陛下看……”
司馬炎見她眼波流轉間滿是期盼,指尖在她腕間鐲子上輕輕敲了敲,笑道:“不過是讓表小姐進宮陪你解悶,多大的事。明日便傳旨,讓趙粲入宮吧,也好讓你日日能見著親眷,少些孤單。”
楊豔立刻眉開眼笑,伸手環住他的脖頸,鬢邊珠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陛下最是疼臣妾了!”
趙粲入宮不過七日,鳳儀宮的空氣裡,便悄然漫進了些不同以往的氣息。
從前司馬炎踏進門,楊豔總愛捧著一卷書坐在窗邊,見他來了便笑著挪開些位置,等他湊過去共看。書頁翻動時帶起的茉莉香,混著她身上溫軟的氣息,是他熟稔的安寧。可如今,他剛轉過回廊,趙粲便像隻輕盈的燕兒從廊下迎出來,手裡捧著隻白瓷描金碗,碗沿還冒著淺淺熱氣:“陛下今日批奏定是累著了,妾身新熬了杏仁酪,陛下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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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炎的目光落在她捧著碗的手上。那手比楊豔的要涼些,指尖卻更軟,遞碗時不經意擦過他手背,像一片薄冰輕輕劃過,留下點說不清的癢。他接過碗喝了口,甜意濃得發膩,幾乎要蓋過杏仁本身的清苦,可不知怎的,舌尖沾著那股甜,竟舍不得放下碗。“你這手藝,倒比禦膳房的廚子還用心。”他看著她眼尾微微上挑的笑,語氣裡帶了幾分自己都未察覺的縱容。
趙粲抿著唇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陛下若不嫌棄,妾身明日再給陛下熬。”她說著轉身要去布菜,藕荷色的裙角輕輕掃過他的靴麵,帶起一陣沉水香。那香比楊豔常用的茉莉要濃烈,像藤蔓似的往人骨縫裡鑽,纏得人心頭發緊。
當晚司馬炎宿在鳳儀宮偏殿。楊豔替他解玉帶時,指尖的溫度透過錦緞傳過來,還是他熟悉的暖。燭火在她鬢邊跳動,將她側臉照得柔和,他盯著那片光暈,喉間動了動:“愛卿,朕昨日見趙粲……”
話未說完,楊豔的手便頓在他腰間。她沒有抬頭,聲音輕得像落在燭芯上的灰:“陛下可是覺得,她比臣妾好?”
司馬炎一怔,正要開口,卻聽她繼續道:“趙粲是臣妾的表妹,自小一同長大的情分。陛下若真瞧著喜歡,便納了她吧。”她終於抬眼,眸子裡映著燭火,竟比往日更亮些,“臣妾絕無半句怨言,反倒覺得,她能在陛下身邊伺候,也是臣妾的體麵。”
司馬炎握住她停在腰間的手,那手明明是暖的,此刻卻在微微發顫。他原想說趙粲遞酪時那抹怯生生的討好,想說她裙角掃過靴麵時那縷勾人的香,可被她這麼一說,那些話倒像被堵住了,隻餘下心口一陣發悶。“你……當真願意?”他看著她眼底的“溫順”,忽然覺得那溫順裡,藏著點他讀不懂的東西。
“臣妾為何不願意?”楊豔淺淺一笑,指尖輕輕將玉帶解了下來。“陛下是天子,身邊多些可心人伺候是應當的。趙粲年輕,性子又活泛,不像臣妾,總愛捧著書卷悶著。她能討陛下歡喜,臣妾高興還來不及呢。”她替他脫下外袍,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榻邊,“若是陛下覺得合適,便封她個美人吧,留在鳳儀宮,也能陪臣妾說說話。”
司馬炎望著她垂首整理衣袍的模樣,鬢邊的珍珠耳墜隨著動作輕輕晃動,晃得他眼有點花。白日裡趙粲眼尾的笑,此刻竟和楊豔垂眸時的溫順疊在了一起。他忽然伸手將她攬進懷裡,下巴抵著她發頂,那股熟悉的茉莉香混著燭火的暖,讓他心頭那點發悶散了些。“既你這麼說,朕便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