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至正十一年的風,裹挾著中原大地的硝煙與流民的哭嚎,吹遍了大元王朝的每一寸疆土。汝穎之地,韓山童、劉福通振臂一呼,紅巾軍的大旗如燎原之火般升起,鮮紅的顏色刺破了王朝維係多年的虛假平靜;江淮流域,鹽徒們不堪官府盤剝,嘯聚山林,殺官奪糧,往來奔襲間讓官道淪為險途;浙東沿海,方國珍率領的海寇駕著快船,劫掠州縣,阻斷漕運,朝廷多次征剿卻屢剿不滅;就連高郵那片彈丸之地,鹽商張士誠也敢聚眾起兵,據城稱王,麾下數十萬之眾,竟將官軍打得節節敗退。
此時的大元江山,早已不複當年忽必烈開國時的雄威,反倒像一件被蟲蟻蛀空了內裡的錦袍,表麵依舊華麗,實則一觸即碎,在風雨飄搖中搖搖欲墜。
然而深宮朱牆之內,卻是與外界截然不同的奢靡光景。
元順帝妥懽帖睦爾早已將祖宗“勤政愛民”的祖訓拋到九霄雲外,整日沉湎於西域僧人伽璘真所傳的“雙修密法”之中。後宮的暖閣被改造成秘室,香燭繚繞間,妖僧們引著宮女與順帝廝混,衣衫散亂,淫聲浪語不絕於耳。朝堂奏章堆積如山,各地告急文書雪片般飛來,他卻視而不見,隻知與妖僧、奸佞們尋歡作樂,將萬裡江山、黎民疾苦都拋在了腦後。
東宮之內,與深宮的荒淫喧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片沉寂的憂思。皇太子愛猷識理達臘身著素色常服,獨坐於書齋之中。案上燭火搖曳,映照著攤開的一部《史記》,書頁停留在殷商末年的篇章,記載著商紂王寵幸妲己、荒廢朝政、濫用重刑,終致天下大亂、國破身亡的史事。
愛猷識理達臘的目光並未落在字跡之上,而是越過窗欞,凝望著庭院中飄零的落葉。秋風蕭瑟,枯葉打著旋兒落下,如同這王朝正在走向衰敗的命運,讓他心中沉甸甸的。身為儲君,他目睹父皇沉迷淫樂、朝政被哈麻之流把持,看著天下大亂、百姓流離,卻因權柄未握而束手無策,滿腔憂憤隻能壓在心底,化作一聲無聲的歎息,消散在寂靜的書齋之中。
“殿下,夜深了,該歇息了。”內侍輕手輕腳地進來添茶,卻被太子揮手屏退。他起身走到窗前,望著皇城深處那片隱約透出靡靡之音的宮闕,隻覺心口像是堵著一團滾燙的棉絮。父皇沉迷“雙修密法”,哈麻、禿魯帖木兒之流趁機作亂,朝堂之上烏煙瘴氣,可他這個太子,空有一腔抱負,卻因羽翼未豐,連一句重話都不敢說。
“不能再等了。”愛猷識理達臘攥緊拳頭,猛地轉身換上便服,借著夜色從東宮側門悄悄出宮。馬車在寂靜的街道上碾過青石板,最終停在太師脫脫的府邸外。
此時的脫脫,剛從保定巡視歸來。他自請兼任大司農後,便一頭紮進了水利與屯田的事務中。黃河連年決堤,淮水泛濫成災,餓殍遍野的景象刺痛了他的眼,民亂的根源,從來都是“吃不飽”三個字。這數月來,他奔走於保定、河間的泥濘河道旁,督導軍民疏浚淤塞、開墾荒地,靴底磨穿了三雙,鬢角又添了幾縷白發。聽聞太子深夜到訪,他心中一凜:太子素來沉穩,這般急切,必有大事。
“太師。”愛猷識理達臘剛落座,便忍不住開口,聲音裡帶著憤懣:“父皇他……他如今整日與西域妖僧、奸佞之徒在後宮廝混,連朝會都免了。哈麻他們不僅不勸,反而搜羅民間女子送入宮中,還說什麼‘雙修可成仙’……”
脫脫手中的茶杯猛地一晃,滾燙的茶水濺在指尖,他卻渾然不覺。他久在外地,雖聽過些流言,卻沒想到荒唐到了這步田地。“殿下是說,哈麻引進的那些僧人,竟在宮中傳授邪術?”
“何止邪術!”太子氣得臉色發白:“他們還弄了個什麼‘天魔舞’,讓十六名宮女披發戴冠,邊舞邊唱,舞畢便被父皇拉入密室……連親王八郎、禿魯帖木兒都能隨意出入,宮中如今成了什麼樣子,簡直不堪入耳!”
脫脫猛地拍在案幾上,上好的紫檀木桌麵竟被震出一道細紋。“豈有此理!”他須發戟張,胸中怒火熊熊燃燒。“我在保定督辦河工時,每日都能收到各地告急文書:劉福通的紅巾軍已攻陷汝寧,徐壽輝在蘄水稱帝,張士誠聚眾數十萬據守高郵,方國珍在浙東反複無常……這等時候,皇上怎能如此荒唐!”
愛猷識理達臘眼中泛起紅絲:“太師,您在外地不知,京中早已人心惶惶。官員們見皇上不理朝政,要麼學哈麻諂媚逢迎,要麼托病辭官,連各部的公文都積壓如山。再這樣下去,不等亂軍打進來,這朝堂自己就要散了!”
脫脫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他看著太子焦灼的麵容,忽然想起數年前保奏哈麻複官的往事,心口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
那是至正初年,哈麻因貪贓枉法被彈劾,與弟弟雪雪一同被貶往北方草地。彼時脫脫剛從戍邊之地被召回,哈麻便提著厚禮上門,聲淚俱下地說自己如何在皇上麵前為脫脫父子辯解,如何冒死進言才保住他們性命。脫脫本就忠厚,又念及舊情,竟信了他的鬼話。後來他重掌相權,見哈麻兄弟流放受苦,又恰逢各地用兵、朝中缺人,便上書保奏二人複官,還在奏疏中稱讚他們“素有才乾,可為國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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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脫一拳砸在自己腿上,懊悔的說道:“我真是瞎了眼!哈麻當初在我麵前何等恭順,說什麼‘願為相爺效犬馬之勞’,如今竟成了禍國殃民的蛀蟲!”
愛猷識理達臘見他動了真怒,連忙起身一揖:“太師,如今能勸動父皇的,唯有您一人。若能除去哈麻、驅逐妖僧,朝堂或許還有清明之日。”
脫脫扶起太子,目光堅定的說道:“殿下放心,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哪怕拚著這頂烏紗帽不要,我也要進宮說個明白!”
次日天未亮,脫脫便換上朝服,帶著幾名隨從直奔皇宮。剛到宮門,就被守門宦官攔住:“丞相大人,萬歲有旨,今日不見外臣。”
“外臣?”脫脫冷笑一聲,腰間的玉帶被攥得咯咯作響,“我乃當朝右丞相,總領朝政,難道是外臣?讓開!”
宦官嚇得臉色發白,卻還是攔在前麵:“大人息怒,這是萬歲親口吩咐,小的……小的不敢違抗。”
“社稷都要亡了,還敢攔我?”脫脫猛地推開宦官,大步流星往裡闖。宮人們見狀,竟無一人敢再上前阻攔,這位丞相大人的剛直,在朝中是出了名的。
此時的順帝,正耽溺在後宮專屬的秘室“色濟克烏格”中。這密室陳設奢靡,四壁懸掛著西域貢來的織金掛毯,地上鋪著厚厚的波斯絨毯,香鼎中燃著異域奇香,煙氣氤氳繚繞,將室內烘托得迷離又曖昧。西域妖僧伽璘真身披猩紅僧袍,盤腿坐在鋪著錦墊的榻邊,枯瘦的手指撚著念珠,口中念念有詞,正指點著順帝與兩名肌膚勝雪的宮女修習所謂“雙修秘法”。
兩名宮女一絲不掛,發髻散亂,臉上帶著被迫承歡的羞怯與惶恐,柔順地依偎在順帝身側。順帝早已褪去龍袍,周身隻掛著一串明珠,此刻正閉著眼,滿臉迷醉,全然沉浸在妖僧所鼓吹的“極樂境界”中,將朝堂百事、天下大亂都拋到了九霄雲外。禿魯帖木兒則垂首侍立在榻前,雙手捧著盛滿西域貢酒的金壺,大氣不敢出,隻等著順帝儘興時上前添酒。
就在這荒淫靡亂之際,密室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喧嘩,夾雜著宦官的阻攔與怒喝聲,打破了室內的曖昧與沉寂。禿魯帖木兒臉色驟變,手中的金壺險些脫手,他慌忙放下酒壺,躬身向順帝告罪一聲,便跌跌撞撞地衝出門去查看。不過片刻,他便連滾帶爬地跑了回來,麵色慘白如紙,嘴唇哆嗦著,聲音帶著難以抑製的顫抖:“皇、皇上……不、不好了!右、右丞相脫脫……他、他闖進來了!”
“什麼?!”順帝正沉浸在欲念之中,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得渾身一震,方才的迷醉瞬間消散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起的怒火。他猛地推開身邊的宮女,怒斥道:“廢物!一群廢物!連個宮門都看不住,讓他如此放肆地闖進宮來?”話音未落,他便慌手慌腳地抓過榻邊的龍袍,胡亂往身上套,錦袍的玉帶纏了幾圈都未能係好,頭發也散亂著。一旁的宮女嚇得瑟瑟發抖,連忙上前想幫忙整理,卻被順帝一把推開。
他一邊急急忙忙地扶正頭頂的皇冠,一邊快步往外走,怒氣衝衝地吩咐道:“快!讓他在殿外候著!沒有朕的旨意,不準他踏入殿內半步!”說罷,又瞪了一眼驚魂未定的禿魯帖木兒,咬牙補充道:“若他再敢放肆,就給朕攔著!出了差錯,唯你是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