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最後一點溫暖的光暈徹底融入胸膛,林野清晰地感覺到,靈魂深處某個沉重到幾乎已成為他一部分的鏽蝕枷鎖,發出了不堪重負的、清晰的“哢嚓”聲,隨即轟然碎裂,化為虛無。
那不是力量的增長,不是精神的拓寬,而是一種……“完整”的回歸。
仿佛一個常年傾斜的天平終於被扶正,一個始終漏風的洞穴終於被填滿。那種圓滿、踏實、腳踏實地的感覺,是他從那個決定性的下午之後,就再未曾真正體會過的。糾纏了十幾年的夢魘,那如影隨形的、名為“愧疚”的毒刺,在這一刻,被連根拔起,留下的傷口在光中飛速愈合,生出堅韌的新肉。
他站在原地,閉著眼,細細品味著這前所未有的輕鬆與平靜。內心不再有那個躲在角落裡哭泣的孩子的回音,不再有醫生充滿惡意的低語,隻有一片浩瀚而寧靜的海洋,深邃,包容,蘊含著無窮的力量。
也就在他內心達成圓滿和諧的這一刻,外界的場景開始響應。
腳下那熟悉到令人窒息的舊樓樓頂,那斑駁的水泥地、生鏽的鐵欄杆、堆積的雜物……所有的一切,開始如同被雨水衝刷的沙畫,邊緣變得模糊,色彩開始流失。構成這“殘影”的基石,那源於他內心執念與痛苦的能量,正在因為他與自我的和解而迅速瓦解。
牆壁褪色,化作透明的虛影,然後如同輕煙般消散。頭頂那片永遠陰沉、壓抑的天空,也片片剝落,露出其後深邃無邊的黑暗。
沒有聲音,沒有劇烈的震動,隻有一種無聲的、迅速的消融與褪去。曾經囚禁了他靈魂十幾年的牢籠,正在他眼前,以一種無比確鑿的方式,土崩瓦解。
短短幾個呼吸之間,所有的舊日景象都已不複存在。他仿佛懸浮在宇宙的原點,四周是絕對的、純粹的黑暗,沒有上下左右,沒有時間空間的概念,隻有他,和他那顆終於完整、熠熠生輝的靈魂。
然後,在這片極致的黑暗深處,一點微光亮起。
緊接著,是十點、百點、千點、萬點……無數閃爍的星點次第亮起,如同上帝漫不經心灑下的一把鑽石,頃刻間便鋪滿了整個視野。銀河如一條璀璨的光帶橫貫天際,星雲如同夢幻的紗幔緩緩飄蕩,遙遠的恒星散發著或冷冽或溫暖的光芒。
他正站在無垠的、璀璨的星空之下。
腳下不再是實體,而是流動的、如同液態光暈構成的“星海”,每一步都蕩開圈圈漣漪,倒映著頭頂的萬千星辰。他仿佛立於宇宙的中心,被這恢弘、壯麗而又無比寧靜的景象所包圍。
沒有恐懼,沒有陌生,隻有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熟悉與悸動。
就在這裡……他尋找的答案,就在這裡。
林野抬起頭,仰望著這漫天星輝,童年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星光吸引,自動在腦海中浮現、拚接。不是那場墜落的具體細節,而是墜落之前,那些被痛苦選擇性遺忘的、平凡而溫暖的日常。
他想起來了。
在那個決定命運的下午之前,就在這棟舊樓的樓頂,他曾和小夏並排坐著,搖晃著雙腿,指著城市燈光上空那稀疏的幾顆星星。
“聽說山裡的星星可多可亮了!”小夏仰著小臉,眼睛裡閃著憧憬的光,“比我們在這裡看到的要多一百倍,一千倍!”
“真的嗎?”年幼的林野表示懷疑。
“當然是真的!我爸爸說的!”小夏用力點頭,然後轉過頭,看著他,眼睛亮晶晶的,“阿野,等我們長大了,賺了錢,一起去山裡看星星好不好?要看最多最亮的星星!”
她伸出小手指,帶著不容置疑的認真:“拉鉤!說好了哦!要一起去看星空!誰也不許賴皮!”
“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隻小手的小拇指緊緊勾在一起,伴隨著稚嫩卻鄭重的誓言。
……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
那個“未完成的約定”,根本不是什麼複雜的謎題,不是什麼需要尋找的實物。它一直就在那裡,簡單、純粹,是他和小夏之間,那個最天真、最樸素的對未來的憧憬——要一起去看最漂亮的星空。
它代表的,不僅僅是看星星這個行為本身。而是“一起”,是彼此陪伴、攜手前行、共同麵對未來所有風景的承諾。是那個年紀的孩子,所能給出的最珍貴的約定。
然而,那場意外,折斷了他的勇氣,也幾乎埋葬了這個約定。他將自己封閉在愧疚的牢籠裡,連同這個約定一起,鎖在了內心最黑暗的角落。他潛意識裡認為,自己不再有資格去實現它,不配再擁有那份並肩仰望星空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