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衛國一把推開沒上栓的破木板門，帶起一陣冷風。
“老朱叔！”
他嗓門帶著點急。
屋裡沒點燈，有點暗。
老朱頭正盤腿坐在熱炕頭上，就著窗欞透進來的光，眯著眼，慢悠悠地往他那杆老舊的煙袋鍋裡按著碎煙葉子。
炕沿上，放著一個掉了不少漆的搪瓷缸子，裡麵是半缸子濃得發黑的釅茶。
“慌腳雞似的，咋了？”
老朱頭眼皮都沒抬，聲音跟那煙絲一樣，乾巴巴的沒啥起伏。
他劃了根洋火，“嚓”一聲輕響，橘黃的火苗湊近煙鍋，吧嗒吧嗒吸了兩口。
一股辛辣的旱煙味兒立刻在冷颼颼的屋裡彌漫開來。
張衛國喘著粗氣，一屁股坐在炕沿對麵的木頭墩子上。
那冰涼硌得他屁股生疼，也讓他腦子稍微清醒了點。
“叔，”他舔了舔發乾的嘴唇，“若琴……有了。”
老朱頭按煙葉的手頓了一下，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在煙霧裡掃了張衛國一下，又垂下去。
“嗯，好事兒！”
他吧嗒著煙袋鍋，火星在昏暗裡一明一滅。
“老張家添丁進口，你爺爺在那邊也高興。”
“可……”
張衛國搓著手，指甲縫裡還帶著鋤頭柄的木屑。
“小斑……咋整？”
他艱難地吐出這兩個字，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窗外，仿佛能穿透土牆，看到自家院角那個巨大的身影。
老朱頭沒立刻吭聲，隻是沉默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那辛辣的煙霧在他枯瘦的胸腔裡轉了一圈，才緩緩地從鼻孔裡噴出來兩條灰白的煙柱。
他布滿老年斑的手指，無意識地、一遍遍地摩挲著煙袋杆上那光滑油亮的銅煙鍋，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咋整？”
老朱頭終於開了口，嘶啞的聲音像是被煙熏透了，帶著點遼遠的意味。
“該咋整，就咋整。”
“人是人，老虎是老虎！”
“就算你想留著，小斑也未必想天天待在屯子裡不是？！”
他抬起渾濁的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張衛國，落在更遠的、灰蒙蒙的虛空裡。
“灰子走那天……也是個開春。那會兒地剛化透，風還硬著。”
老朱頭的聲音很平，沒什麼起伏。
可聽在張衛國耳朵裡，卻像是帶著冰碴子。
“俺抱了它最後一回。那老夥計……把頭埋在俺脖子裡，蹭了蹭。它喉嚨裡……呼嚕呼嚕響，跟哭似的。”
老朱頭又狠狠吸了一口煙，火光映亮了他溝壑縱橫的臉，那眼神複雜得化不開。
“畜生再通人性，那也是畜生。它有它的命數，它的地界兒。”
他磕了磕煙袋鍋，煙灰簌簌掉在炕沿上。
“人這一輩子，該擔啥擔啥！該護著啥護著啥！該放手……也得放手！心裡頭那杆秤，得端平嘍！”
“這玩意兒，就跟姑娘要嫁人，你沒法攔著，也攔不住啊！”
他渾濁的老眼定定地看向張衛國，帶著一種穿透皮肉的力道。
“衛國，你心裡那杆秤……現在往哪頭沉？是炕上那懷了崽的媳婦兒，還是院角那頭遲早要歸山的老虎？”
這話像把燒紅的烙鐵，直直燙在張衛國心口上！
他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那點木屑刺得生疼。
老朱頭的話，還有那雙看透世事的眼，把他心裡那點猶豫和僥幸，撕扯得血淋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