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將老杆子的背影拖得老長，幾乎要融化在血色的天際線裡。
那背影，不再是三天前那個槍出如龍、氣勢逼人的老獵人，隻剩下一個被歲月風霜徹底壓彎了脊梁的疲憊老人。
“山裡的東西…醒了。”
沙啞的聲音順風飄來，像一句讖語，輕飄飄的，卻帶著刺骨的寒意。
“自個兒…當心。”
聲音落下，人已消失在屯口那片朦朧的暮靄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打穀場上那個猙獰的樹洞，和空氣裡彌漫的濃烈硝煙味，證明著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三槍定魂”。
張衛國站在原地，肩頭那一下拍擊的沉重感仿佛還在。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右手，五指緩緩收攏，又張開。
掌心因緊握“鎮魂鐵”而留下的深紅色凹痕尚未消退，指骨堅硬。
屯子裡，誰家婆娘吆喝孩子吃飯的悠長調子遠遠傳來，混著幾聲狗吠。
炊煙在青灰色的屋頂上筆直升起，慢慢融進暮色。
灶膛裡柴火燃燒的劈啪聲，鍋鏟碰撞鐵鍋的脆響，燉菜的香氣…
這些熟悉到骨子裡的煙火氣，絲絲縷縷地飄過來，將他從剛才那極致凝練的殺戮意境中，一點點拽回這溫熱的人間。
他轉過身，走向屯子。
腳步踏在堅實的土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前方，自家院門口那盞昏黃的煤油燈光芒搖曳，一個挺著大肚子的身影正扶著門框，努力地朝他這邊張望著。
夜風裡，隱約還夾著老杆子最後那句輕飄飄的話。
張衛國眼神沉靜，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把那絲刺骨的警告無聲地壓了下去，隻在潭底最深處，掠過一絲冰棱般的銳利。
張衛國三步並作兩步，一巴掌拍在老杆子低垂的背後。
“師父，您來都來了，擱這好好吃頓飯再走吧！！”
老杆子被他晃得直趔趄，山羊胡翹著，笑罵一句：“滾犢子！沒大沒小！”
可那褶子臉到底舒展開了，顯見受用。
張家炕頭，點起了帶玻璃罩的煤油燈。
暖黃的光暈下，炕桌擺得滿滿當當。
海碗裡是油亮噴香的熊肉燉粉條子，厚油膘顫巍巍。
大盆酸菜白肉咕嘟冒泡，旁邊還有一盤子切得薄透的鹿肉片，就著蒜泥醬油生吃，鮮甜脆嫩。
老杆子盤腿坐主位，麵前粗瓷碗裡是張鐵山特意篩出來的最烈的高粱酒，足有六七十度，聞著都衝鼻子。
“老杆叔！今兒個您老給咱團結屯長了臉！乾了！”
張鐵山黑臉膛喝得通紅，粗瓷碗“當”地跟老杆子一碰，仰脖就灌，酒液順著他胡子拉碴的下巴往下淌。
李強筷子舞得飛快，專揀肥厚的熊肉片往老杆子碗裡堆。
“叔！嘗嘗！若琴嫂子的手藝！爛糊！”
徐若琴挨著張衛國，小口抿著熱騰騰的麥乳精，林涵則用新買的紅雙喜搪瓷盆盛了滿滿一盆肉湯，小心翼翼吹著氣。
滿屋子肉香、酒氣、喧鬨的人聲，火炕烘得人骨頭縫都發酥。
小斑趴在炕沿下，慢條斯理嚼著張衛國丟給它的一大塊帶骨髓的鹿腿骨，咬的“嘎嘣”脆響。
張鐵山正拎著酒壇子要給老杆子滿上。
院門“哐當”被撞開！
趙剛氣喘籲籲衝進來，腦門子全是汗，眼珠子瞪得溜圓，直勾勾釘在張鐵山臉上。
“鐵山！快！快回家瞅瞅！娜塔莎……娜塔莎她……嘔得炕都下不來了！劉婆子剛給摸了脈……”
他猛地一拍大腿，吼出石破天驚的一句：“喜脈！有啦！”
“噗——！”
張鐵山嘴裡那口烈酒一點沒糟踐，全噴在了對麵李強臉上！
他整個人像被雷劈中的老榆樹樁子，直挺挺僵在那兒，手裡酒壇子“哐當”砸在炕沿上，酒水淌了一地。
滿屋子喧鬨像被快刀“唰”地斬斷，死寂一片。
幾道目光齊刷刷、火辣辣地聚焦在張鐵山那張瞬間由紅轉黑、又由黑漲成豬肝色的糙臉上。
炕沿下嚼骨頭的小斑都停了嘴，抬起沾著肉屑的巨大虎頭，幽藍的瞳孔裡映著張鐵山那副被“喜訊”轟得魂飛天外的傻樣。
李強一抹臉上的酒水星子，第一個蹦起來，怪叫，
“我滴個親娘咧！鐵山哥！行啊！真行啊！這‘虎鞭酒’沒白灌！真他娘的立竿見影啊！”
滿屋子死寂被這嗓子瞬間點燃，爆發出掀房頂的哄笑和叫好聲。
老杆子山羊胡子抖著，拍著炕席直喊“蠍虎！”
徐若琴抿嘴笑著，輕輕撫著自己隆起的肚子。
張衛國嘴角也難得地扯出大弧度的笑，看著自家老哥那手足無措、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的窘迫模樣。
“嘿嘿嘿，老哥啊，這回不管咋說，你家孩子都得管我家兒子叫大哥了哈哈哈哈！”
“屁，誰特釀知道你媳婦肚子裡是兒子還是閨女？！”
說完這話，張鐵山黑臉膛漲成了紫茄子，嘴張得能塞進個鵝蛋，喉嚨裡“呃呃”半天，愣是憋不出一個囫圇字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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