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車子駛入鄰市一個廢棄的工業區。鏽跡斑斑的廠房像巨獸的骸骨,在慘白的月光下沉默矗立。空氣中彌漫著鐵鏽和化學試劑的刺鼻氣味。
方舟將車停在一個倉庫門口。他下車,沒有立刻進去,而是靜靜站立了幾秒,仿佛在感知著什麼。
“跟緊我。”他低聲說,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沉重得仿佛幾個世紀未曾開啟的鐵門。
門內,並非預想中的黑暗。幾盞應急燈提供著昏暗的照明,勾勒出一個龐大而雜亂的空間。這裡顯然被改造過,布滿了各種我無法辨識的儀器和設備,但它們大多已損壞,線纜像扭曲的腸子一樣裸露在外,屏幕上布滿蛛網般的裂痕。
這裡剛剛經曆了一場匆忙的、毀滅性的撤離。
方舟的步伐很輕,卻異常堅定。他無視那些昂貴的、已報廢的儀器,徑直走向倉庫最深處的一個隔離工作台。工作台已被清空,隻留下一些擦拭過的痕跡,但在台麵邊緣,一點幾乎難以察覺的、凝固的銀色膠狀物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蹲下身,沒有用手去碰,隻是極其專注地凝視著那點銀膠。
我站在他身後,能感覺到一種無形的、龐大的感知力以他為中心擴散開來,空氣似乎都變得粘稠。他在動用他的“構築與洞察”。
幾秒鐘後,他站起身,臉色比剛才更加冷峻。
“我們來晚了。”他聲音低沉,“核心數據和樣本都被轉移了。他們走得很匆忙,但還是留下了‘味道’。”
“味道?”
“能量的殘餘印記。”他解釋道,目光掃過整個倉庫,“一種……令人作嘔的、試圖將一切強行納入‘秩序’的冰冷氣息。和之前試圖乾擾你麵試的那股力量同源,但更精純,也更龐大。”
他走向一麵牆壁,那裡掛著一塊被遺棄的白板,上麵還有一些未來得及完全擦除的潦草公式和結構圖。他伸出手指,虛點在某個複雜的分子結構式上。
“這就是他們研究的核心之一,”方舟的指尖仿佛有微光流轉,那些模糊的公式在他眼中清晰重構,“基於你發現的那種神經遞質技術。但他們扭曲了它的方向,這不是為了治療,而是為了……‘馴化’。”
馴化。
這個詞讓我不寒而栗。
“他們想通過生物技術,配合信息素場,定向影響甚至操控特定人群的決策和情緒,創造出絕對‘穩定’、絕對‘可控’的……”他頓了頓,找到一個更精準的詞,“……‘人力資源’。”
我瞬間明白了“熵減聯盟”這個名字的含義。他們厭惡混亂,追求極致的、冰冷的秩序,而實現秩序的手段,就是將活生生的人,變成可預測、可操控的零件!
“他們知道你發現了他們?”我問,聲音有些乾澀。
“更糟。”方舟轉過身,眼神銳利如刀,“他們知道了我對你的‘關注’。你的那次預警,讓他們意識到,你不僅僅是一個偶然的‘低熵體’,你有可能成為……‘不穩定’的放大器。”
他看著我,月光透過倉庫頂棚的破洞,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林夕今,從現在起,你不再僅僅是旁觀者或學生。你被我卷入的,不再隻是商業傾軋,而是一場……關於人類自主性的戰爭。”
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倉庫裡回蕩,每一個字都敲打在我的心臟上。
就在這時,倉庫外傳來極其輕微的、幾乎與風聲融為一體的腳步聲。不止一個,正在快速而有序地靠近。
方舟猛地抬手,示意我噤聲。他的眼神瞬間變得無比冰冷,周身那股收斂的氣息再次彌漫開來,如同出鞘的利劍。
“看來,”他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主人舍不得留下的垃圾,派了清潔工來打掃。”
他拉起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絕,迅速將我帶到一排巨大的廢棄機械後麵。
“待在這裡,”他低聲命令,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嚴肅,“無論發生什麼,不要出來,不要出聲。”
腳步聲已在門外停下。
倉庫內,應急燈忽然明滅不定,發出滋滋的電流聲。
方舟整理了一下風衣的領口,獨自一人,向著倉庫門口,那片未知的黑暗,坦然走去。
第二節
倉庫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幾道黑影如同融化的墨跡般滑入。他們穿著統一的深灰色作戰服,動作協調得如同一個整體,沒有任何交流,卻精準地散開,呈扇形向倉庫內部推進。
沒有警告,沒有喊話。其中兩人抬手,手中造型奇特的裝置發出低頻的嗡鳴,空氣中泛起肉眼可見的波紋,如同無形的掃帚,要將一切隱藏的“信息塵埃”清理乾淨。
是信息擾斷器。他們在清除所有可能殘留的痕跡,包括……活人的生物信息。
方舟站在明暗交界處,仿佛亙古存在的礁石。他沒有看那些靠近的清潔工,目光卻投向倉庫頂棚的某個陰影角落。
“隻有四個‘靜默者’?”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倉庫裡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失望,“‘熵減聯盟’已經吝嗇到這種程度了麼?”
話音未落,那四個“清潔工”動了!速度快得超出人類極限,如同四支離弦的箭,兩人直撲方舟,另外兩人則詭異地繞向側翼,目標赫然是我藏身的那排廢棄機械!
他們早就發現我了!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方舟動了。
他沒有做出任何誇張的防禦或攻擊姿態,隻是簡單地、向前踏出了一步。
“嗡——!”
一股無形的、磅礴的力場以他為中心驟然擴張!空氣中仿佛凝結出看不見的牆壁。那四個疾衝中的“靜默者”如同撞上了一堵堅不可摧的橡膠牆,前衝的勢頭被硬生生遏止,動作瞬間變形、遲滯!
與此同時,倉庫內所有尚存一絲能源反應的設備屏幕,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同時操控,瘋狂地閃爍起刺眼的紅色警告代碼!破損的線纜劈啪作響,濺射出藍色的電火花,如同狂舞的電蛇,瞬間編織成一張危險的電網,阻隔了側翼那兩個“靜默者”的路線。
構築與洞察!
他不僅構築了防禦力場,更洞察並強行激活了這片廢墟裡所有殘存的、混亂的能量!
但這僅僅是開始。方舟的身影如同鬼魅,在力場擾亂的瞬間,已出現在正麵一個“靜默者”身前。他的動作簡潔到了極致,沒有任何花哨,隻是並指如刀,精準地切在對方頸側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傳感器節點上。
那“靜默者”渾身一顫,眼中的微光瞬間熄滅,如同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另一個正麵攻擊者手中的聲波武器剛要激發,方舟的手已按在了武器外殼上。那堅硬的合金外殼如同被高溫熔煉的蠟般瞬間軟化、變形,內部結構在刺耳的金屬扭曲聲中徹底報廢。
側翼,那兩個被電網暫時阻隔的“靜默者”似乎接收到了某種指令,毫不猶豫地放棄了原定目標,同時從腰間抽出高頻震蕩匕首,一左一右,化作兩道灰影,以更刁鑽的角度夾擊方舟!
他們的配合天衣無縫,匕首撕裂空氣,發出令人牙酸的尖嘯。
方舟甚至沒有回頭。
在他身後,那台之前被他“注視”過的、殘留著銀色膠狀物的隔離工作台,突然發出了不堪重負的金屬呻吟!厚重的合金台麵猛地扭曲、撕裂,化作數十片鋒銳的碎片,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帶著淒厲的破空聲,精準地射向那兩個“靜默者”!
“噗!噗!噗!”
碎片入肉的聲音沉悶而可怕。兩個“靜默者”如同斷了線的木偶,在半空中猛地一頓,隨即重重摔落在地,抽搐了兩下,便不再動彈。
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從清潔工闖入,到四人全部倒地,整個過程不超過十秒。
倉庫內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電線短路的劈啪聲,以及空氣中彌漫開的、淡淡的金屬燒灼和……血腥味。
方舟站在原地,氣息平穩,仿佛剛才隻是隨手拂去了衣角的灰塵。他低頭看了看指尖沾染的一絲從第一個“靜默者”頸部傳感器滲出的、非人的淡藍色冷卻液,眉頭微蹙。
“半機械改造體……”他喃喃自語,“看來,‘聯盟’的技術又‘進步’了。”
他轉過身,目光越過彌漫的煙塵,投向我所藏身的方向。
“沒事了。”
我扶著冰冷的機械臂,緩緩站起身。腿有些發軟,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那瞬間的殺戮,那非人的力量,那冰冷的死亡……這一切帶來的衝擊,遠比屏幕上那些金融戰爭要直觀和殘酷一萬倍。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沐浴在昏暗燈光與血腥氣息中的男人。他依舊是方舟,是那個在“拾光”裡與我討論曆史密碼的男人。
但此刻,他更是那個站在世界背麵,輕描淡寫間決定生死的……君王。
我選擇的,就是這樣一條路嗎?
方舟走到我麵前,擋住了我看向屍體的視線。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終隻是懸停在半空。
“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些,不適應是正常的。”他的聲音放緩了些,“記住這種感覺。它會讓你保持清醒。”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壓下喉嚨裡的不適,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我……需要適應。”我的聲音還有些顫抖,但眼神已然堅定。
他凝視我片刻,點了點頭。
“我們該離開了。這裡的動靜,很快就會引來不必要的關注。”
他帶著我,繞過地上的狼藉,走向倉庫另一側的緊急出口。在離開前,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片戰場,眼神冰冷。
“這隻是開始,‘聯盟’的試探不會停止。”他拉開緊急出口的門,外麵是更深的夜色。
“林夕今,抓緊我。”
“我們要加速了。”
第三節
緊急出口外是一條狹窄的後巷,堆滿廢棄的貨箱。方舟沒有走向停在前門的路車,而是拉著我,迅速隱入巷子更深的陰影裡。幾乎在我們離開視線的同時,遠處傳來了警笛聲,由遠及近。
“本地執法者。”方舟低聲說,腳步未停,“反應比預想的快,看來‘聯盟’的影響力比預估的更深。”
我們在迷宮般的巷弄中穿行,他的方向感極強,仿佛腦中有一張精確的立體地圖。幾分鐘後,我們停在了一扇毫不起眼的、鏽跡斑斑的鐵門前。他伸手在門鎖旁某個看似汙漬的地方按了一下,鐵門無聲地向內滑開。
門內,是一個僅容數人站立的小型升降梯。梯門關閉,沒有按鈕,升降梯自動向下運行,輕微的失重感持續了約十幾秒。
當梯門再次打開時,眼前的景象讓我短暫地忘記了呼吸。
這是一個隱藏在地下的安全屋,但與倉庫的破敗截然不同。這裡充滿了未來主義的簡潔與高效。柔和的燈光從天花板均勻灑落,牆壁是某種溫潤的合金材質,一側是龐大的信息處理中心,屏幕牆上的數據流比之前會所裡看到的更加密集、複雜,另一側則是簡潔的休息區和醫療艙。
“暫時安全。”方舟脫下風衣,隨意搭在椅背上,露出裡麵那件因剛才短暫交手而略顯褶皺的立領上衣。他走到控製台前,手指飛快地在虛空中點劃,調出了倉庫周邊的監控和執法單位的通訊頻道。
“他們在進行標準現場封鎖,沒有深入追查的跡象。”他快速分析著信息流,“‘聯盟’切斷了與‘靜默者’的關聯,把自己摘得很乾淨。”
我靠在冰涼的金屬牆壁上,慢慢平複著依舊有些急促的心跳。地下空間的絕對安靜,與剛才倉庫的生死搏殺形成了巨大反差。
“那些……‘靜默者’,他們是什麼?”我終於問出了口。
“‘熵減聯盟’的基礎行動單位。”方舟沒有回頭,繼續處理著信息,“通過生物改造和神經鏈接,剔除了大部分人類情感和自主意識,成為高效、絕對服從的工具。他們是‘秩序’理念最極端的產物。”
工具。所以,摧毀他們,在方舟看來,和拆除一台故障機器並無本質區彆。這份認知上的冷靜,讓我感到一絲寒意。
“他們為什麼執著於……‘秩序’?甚至不惜做到這種地步?”
方舟的操作停頓了一下。他轉過身,靠在控製台邊緣,目光落在我身上,帶著一種複雜的審視。
“你認為,‘混亂’的本質是什麼?”他反問。
我愣了一下,思考著回答:“是無序?是不可預測?”
“是可能性。”方舟糾正道,他的眼神變得悠遠,“混亂孕育著無窮的可能性,包括進步,包括毀滅,也包括……像你我這樣的‘異常’。”他指了指自己,又指向我。
“‘熵減聯盟’的核心成員,是一群對‘可能性’感到極度恐懼的人。他們大多來自世界的頂層,擁有巨大的財富、權力或知識。他們享受秩序帶來的掌控感,厭惡任何超出他們計算和模型的‘變量’。他們追求的,是一個絕對穩定、絕對可控、杜絕一切意外和風險的世界。”
“而任何可能破壞這種‘穩定’的個體或技術,都會被他們視為必須清除的……‘噪音’。”他的目光再次聚焦於我,意味不言而喻。
我,林夕今,一個意外的“低熵體”,一個潛在的“不穩定放大器”,無疑成了他們名單上的“噪音”。
“所以,這是一場……關於世界未來走向的戰爭?”我感到喉嚨發緊。
“可以這麼理解。”方舟走向休息區,倒了兩杯清水,遞給我一杯,“是擁抱充滿未知但也充滿生機的不確定性,還是走向一個被精心設計、絕對‘安全’但也死氣沉沉的終極牢籠。”
我接過水杯,冰涼的觸感讓我清醒了些。“你一直在對抗他們?”
“以前是順手為之。”他喝了一口水,語氣平淡,“維持某種平衡。但現在……”
他沒有說完,但我知道。但現在,因為我的出現,這場對抗從幕後走到了台前,從未種程度上,因為我而升級了。
一種沉重的負罪感悄然爬上心頭。
“不必擺出那種表情。”方舟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強硬,“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人類潛力的褻瀆。衝突是遲早的事。你的出現,隻是讓這場不可避免的戰爭,提前了一些,並且……”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我無法完全解讀的光芒。
“……讓我有了一個必須贏的理由。”
安全屋內陷入短暫的沉默。隻有服務器運行的微弱嗡鳴,像這個世界不甘沉寂的心跳。
就在這時,主屏幕的一角,一個極其隱蔽的、加密等級最高的信息源突然被觸發,彈出了一條簡短的信息。發信人代號——“深潛者”。
信息內容隻有一行代碼般的文字,但方舟看到後,眼神驟然變得銳利。
“看來,”他放下水杯,聲音裡帶著一絲冰冷的玩味,“我們有客人等不及了。”
“誰?”
“‘熵減聯盟’的三位創始人之一,”方舟的嘴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笑意,“代號‘收藏家’。他剛剛通過中間人,向我們發出了……共進晚餐的邀請。”
第四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