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晝那張新鮮出爐、圖文並茂的《生存指南》，在404寢室顯眼的位置上，頑強地存活了三天半。
第四天清晨，當江照從冥想般的淺眠中睜開眼，目光習慣性地掃過黎晝的工作台時，那張曾被她寄予厚望的a4紙，已經徹底被淹沒在了一堆新的演草紙、電路板草圖和一個拆了一半的舊硬盤下麵，隻倔強地露出一角血紅色的叉號——那是“洗衣液”禁入標誌的最後一點痕跡。
江照無聲地歎了口氣，對此結果毫不意外。她甚至懶得提醒黎晝，那被淹沒的不僅僅是《生存指南》，還有她昨天剛被雲瑤強行塞進筆筒的新牙膏。天才的桌麵，自有其無序的法則。
日子在洗衣液風波後恢複了表麵上的平靜，但一種無形的張力開始在404彌漫，源頭便是林燃日益頻繁且神秘的“獨行”。
不再是簡單的傍晚出門散步。林燃的離開，總帶著一種近乎刻意的悄無聲息。有時是沒課的下午，她忽然起身，抓起那個裝著木簪的舊布包，一言不發地推門離開；有時是周末清晨，天剛蒙蒙亮，她的床鋪已經空空如也，隻在疊得一絲不苟的豆腐塊被子上，留下一個冰冷的凹陷。她從不解釋去向，回來時，身上總裹挾著外麵世界的涼意——深夜的寒露，山間的草木清氣，或者一種難以言喻的、仿佛金屬與塵埃摩擦過的冷冽味道。
她的神情，也一次比一次冷峻。本就沉默的人，回來時周身的氣場更像是結了一層看不見的薄冰，眼神銳利得能刺穿空氣，連帶著寢室裡的溫度都仿佛低了幾度。雲瑤好幾次想開口問問她去哪了，都被江照一個細微的搖頭製止了。黎晝偶爾從她的數據海洋裡抬頭，看到林燃帶著一身寒氣進門，也隻是推推眼鏡，嘟囔一句“體表溫度低於環境平均值3.2攝氏度，建議補充熱量”，然後繼續埋頭計算。林燃對此的回應，通常是更深的沉默，或者一個幾乎難以察覺的點頭。
江照的感知力像一張無形的網，始終若有若無地籠罩著林燃。她能“聽”到林燃腳步裡比平時更重的疲憊，能“嗅”到那清苦草藥味下極力掩蓋的、一絲絲鐵鏽般的腥氣。她不動聲色，隻是將這份觀察和警惕，默默提升了一個等級。404的平靜，像一張繃緊的弓弦。
變故發生在一個異常悶熱的深夜。
白天的暑氣還未完全散去，粘稠地貼在皮膚上。窗外連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寢室裡，黎晝工作台上的小風扇嗡嗡地轉著，吹著她額前幾縷汗濕的頭發，她正全神貫注地給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芯片焊接引線，鼻尖幾乎要碰到烙鐵頭。雲瑤半倚在吊椅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刷著手機，屏幕的光映亮她帶著困倦的臉。江照則靠在自己的床頭，看似閉目養神，實則將感知的觸須延伸到了整個樓層，捕捉著每一絲異常的空氣流動。
時間已近午夜。
“哢噠。”
極其輕微的一聲，是鎖芯被鑰匙轉動的聲音。
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一股混合著汗味、濃重泥土腥氣、以及某種清苦藥草的味道，瞬間湧了進來，強勢地衝散了寢室的悶熱。
林燃回來了。
她側身閃進寢室，動作輕得像一片影子，反手關門的動作也刻意放到了最輕。但江照的感知在門響的瞬間就已鎖定過去。黎晝的焊槍停在了半空，芯片引腳上留下一個微小的錫球。雲瑤也猛地抬起頭，睡意全消，目光投向門口那個融入黑暗的身影。
借著黎晝工作台微弱的光源和窗外透進來的些許月光，江照清晰地“看”到了林燃此刻的狀態。
她比平時回來得更晚，臉色在昏暗光線下顯得異樣蒼白，額角靠近發際線的位置，一道寸許長的暗紅色擦痕異常刺眼，邊緣帶著凝結的血痂和明顯的腫脹，顯然隻是被粗糙地處理過。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色運動外套，左邊肩胛骨的位置顏色明顯更深，像是被什麼沉重的濕泥蹭過，又像是被汗水反複浸透。最讓江照心頭一緊的是林燃走路時的姿勢——她邁向自己床位的每一步都異常穩定，甚至刻意維持著平日的節奏，但江照敏銳地捕捉到，在她左腿承重落地的瞬間，膝蓋處有極其細微、幾乎無法被肉眼察覺的遲滯和僵硬。那不是摔跤能造成的。
濃重的、屬於山野的泥腥味混雜著更清晰的、新鮮血液特有的鐵鏽腥氣，還有那股愈發濃鬱、試圖掩蓋一切的草藥味道，在寂靜的寢室裡無聲地彌漫開來。
雲瑤吸了吸鼻子，那股血腥味讓她胃裡一陣翻騰，她下意識地捂住嘴，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和掩飾不住的擔憂：“林燃？你……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你臉色好差！”她借著手機屏幕的光，試圖看清林燃的臉。
林燃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徑直走向自己的床鋪，動作有些遲緩地脫下沾滿泥汙的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她背對著室友們，聲音低沉，像一塊被凍硬的石頭砸在地上，聽不出任何情緒：“沒事。”頓了頓，似乎覺得兩個字太單薄，又硬邦邦地補充了一句，“山裡路滑，摔了一跤。撞到樹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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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借口敷衍得連黎晝都聽不下去了。她放下焊槍，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審視地盯著林燃僵硬的左腿：“根據你步態分析，左膝關節存在輕微屈伸受限，落地承重期有0.3秒左右的代償性延長。普通摔跤造成此類生物力學改變的概率低於7.8。‘撞到樹枝’導致額顳部開放性創口的概率也低於……”她還在嚴謹地分析著概率，試圖用科學戳破謊言。
“哎呀黎晝！”雲瑤急得從吊椅上跳下來，赤著腳幾步衝到林燃床邊，完全顧不上林燃身上那股濃重的泥腥和血腥混合的氣息。她借著手機光，終於看清了林燃額角那道猙獰的傷口，還有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嘴唇，心疼得眉頭緊緊皺起。“這哪是摔跤撞樹！這傷……看著就疼死了！”她聲音都帶了點哭腔，完全忘了林燃那生人勿近的氣場，伸手就想碰碰她的傷口，“你等著！我給你拿藥！”
林燃在她靠近的瞬間，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下，下意識地微微偏頭，避開了雲瑤伸過來的手。這個細微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防禦性，讓雲瑤的手僵在了半空。
“不用。”林燃的聲音依舊冷硬，但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反應過度，頓了頓，語氣稍微緩了一點點，“擦過了。”
雲瑤可不管這些。她像一陣風似的刮回自己的地盤，嘩啦一下拉開她那塞得滿滿當當的零食櫃抽屜。裡麵的景象堪稱小型超市：花花綠綠的包裝袋擠在一起。雲瑤看也不看，雙手齊下，瘋狂往外掏：獨立包裝的醬香牛肉乾、進口黑巧克力、夾心小蛋糕、甚至還有幾包即食紅棗枸杞銀耳羹……她一股腦把這些“能量補給品”全都堆在了林燃的床上，幾乎要把林燃淹沒。
“快！趕緊吃點！”雲瑤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仿佛食物就是萬能的良藥，“流了血肯定虛！牛肉乾補鐵！巧克力補充能量！這個銀耳羹，補氣血最好了！快吃快吃！”她像個操碎了心的老媽子，恨不得親自上手把東西塞進林燃嘴裡，眼神裡是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擔憂和焦急。
林燃看著眼前這堆小山似的零食，又看看雲瑤因為急切而微微泛紅的臉頰，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我不餓”或者“不需要”，但最終，那些冷硬的字眼在喉嚨裡滾了滾，又被咽了回去。她隻是沉默地伸出手，拿起離她最近的一包牛肉乾，拆開，小口地、機械地咀嚼起來。動作很慢，像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任務。
另一邊，黎晝已經在她那個巨大的、看起來能裝下一個軍火庫的黑色戰術背包裡翻找起來。背包裡發出金屬零件、塑料外殼碰撞的叮當聲。她埋頭在裡麵扒拉了好一陣，終於掏出一個東西。
那東西比普通創可貼大了好幾圈，通體是柔韌的銀灰色金屬質感基底，上麵布滿了極其細密的、如同電路板走線般的亮銀色紋路，紋路的交叉點嵌著幾個比芝麻粒還小的藍色指示燈，正有規律地閃爍著微弱的冷光。看起來充滿了未來科技感，與寢室裡樸素的家具格格不入。
黎晝拿著這個“高科技創可貼”，繞過零食山，走到林燃床邊，一臉嚴肅地遞過去：“新型生物電刺激止血促愈貼。采用柔性納米電極陣列，釋放特定頻率微電流，刺激局部組織再生。基底含緩釋抗菌肽和凝血因子激活劑。理論模型顯示，對淺表撕裂傷和軟組織挫傷的愈合效率提升在32.7到41.5區間。附帶實時組織損傷程度監測和輕微神經阻滯鎮痛效果。”她一口氣說完，末了還補充一句，鏡片後的眼睛閃爍著科學探索的光芒，“試用版，反饋數據很重要。”仿佛林燃的傷口隻是她獲取實驗數據的寶貴機會。
林燃的目光從手中的牛肉乾移到眼前這個閃爍著藍光、充滿賽博朋克氣息的“創可貼”上。她沉默地看了它足足有兩秒鐘，眼神裡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名為“荒謬”的情緒。最終，她還是伸出了沒拿牛肉乾的那隻手，用兩根手指，像捏著一塊燙手的山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那銀灰色貼片的一角，接了過了過來。她沒有立刻貼上，隻是隨手塞進了自己運動褲的口袋裡。
整個過程，江照都沒有說話，也沒有靠近林燃的床位。她依舊靠在自己的床頭，閉著眼睛，仿佛已經睡著。但她的感知力卻前所未有地集中，如同無形的絲線，輕柔地纏繞在林燃周圍。
她“聽”著林燃略顯沉重壓抑的呼吸聲，判斷著傷勢是否影響到了肺部；“看”著她額角傷口處細微的能量流動，確認沒有炎症擴散的跡象；更仔細地“感受”著她左腿膝蓋處，那團比身體其他地方溫度略高、氣血運行明顯滯澀的淤傷。每一次林燃因為動作牽扯到傷處而出現瞬間的屏息或肌肉繃緊，江照都能清晰地捕捉到。
同時，她的念動力無聲無息地流淌而出。並非直接作用於林燃的身體，那太容易被感知到了。而是如同最輕柔的微風，拂過林燃房間的門鎖。念動力滲入鎖芯內部，極其精微地調整著金屬簧片的位置，讓那鎖舌扣入鎖槽時，發出了一聲比平時更輕微、卻更緊密牢靠的“哢噠”聲。仿佛在無聲地加固著一道安全的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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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這一切，江照依舊維持著閉目養神的姿態，隻是呼吸的節奏變得更加悠長平穩。這是一種無聲的宣告：我在這裡，我看著你，你安全了。
寢室裡一時隻剩下林燃緩慢咀嚼牛肉乾的細微聲音，黎晝工作台小風扇的嗡嗡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遙遠的汽車駛過的聲音。
麵對三位室友風格迥異卻同樣沉甸甸的關心——雲瑤熱情得讓人招架不住的零食轟炸，黎晝充滿科技感但實用性存疑的“關懷”，江照沉默卻無處不在的守護——林燃顯得有些無所適從的僵硬。她默默地吃著雲瑤硬塞過來的食物，口袋裡的“高科技創可貼”硌著大腿，額角和膝蓋的疼痛在身體放鬆後反而更加清晰地傳來。
她沒再說話，隻是動作比平時更慢地處理著自己的事情。她站起身，左腿落地時，那瞬間的遲滯和微微蹙起的眉頭沒能逃過江照的感知。她拿起洗漱用品，走向衛生間。水流聲響起，掩蓋了可能因為觸碰傷口而發出的輕微抽氣聲。
當她終於洗漱完畢，換上一身乾淨衣物，動作依舊有些僵硬地回到床邊時，額角那道傷口周圍的皮膚似乎因為清洗而顯得更加紅腫刺眼。她看也沒看雲瑤再次遞過來的濕毛巾，隻是沉默地躺下，拉過薄薄的夏被蓋到胸口。
黑暗中，林燃側身朝牆躺著。她那隻一直緊握著的右手，終於從口袋裡拿了出來。掌心攤開，裡麵赫然是那根從不離身的古樸木簪。她修長有力的手指，此刻正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摩挲著冰涼光滑的木質簪身，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那動作不像是在把玩心愛之物，更像是在觸摸一道無法愈合的舊傷疤，或者是在用這種方式，拚命壓抑著某種即將衝破胸膛的激烈情緒。是憤怒？是屈辱？還是刻骨的疲憊？無人知曉。
濃重的草藥味混合著尚未散儘的血腥氣，在悶熱的夏夜裡固執地盤旋著，像一層無形的陰霾，沉沉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雲瑤翻了個身，對著林燃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擔憂寫在臉上。黎晝工作台的燈光終於熄滅，黑暗中隻剩下她儀器待機時極其微弱的、幾乎聽不見的電子嗡鳴。江照依舊保持著感知的延伸，如同黑暗中的燈塔，無聲地錨定著這片小小的、危機四伏的港灣。
林燃帶血的歸來，像一個無聲的警鐘，重重敲響在404寢室每一個人的神經末梢。那些校園怪談裡的幽靈、那些被黎晝儀器捕捉到的異常讀數、那些被她們小心隱藏的力量似乎都變得微不足道起來。
真正的威脅，遠比她們想象的更加冰冷、更加血腥，並且，已經悄然露出了猙獰的獠牙，撕碎了平靜日常最後的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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