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滾過最後一道關卡,碾碎了邊關與皇城之間無形的界線。
世界變了。
不再有裹挾著沙礫的烈風,不再有彌漫於天地間的血腥與鐵鏽。
一種更複雜,更粘稠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湧來,無孔不入,試圖鑽進葉驚鴻的身體,解析他,定義他。
是熏香。
是脂粉。
是三百年王朝沉澱下來的,腐朽與繁華混合的味道。
葉驚鴻端坐於車廂之內,古井無波。
他身旁,那名傳旨的內官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了一路的身體鬆弛下來,臉上重新浮現出那種屬於皇城中人的,優越而陰柔的倨傲。他掀開車簾,貪婪地呼吸著熟悉的空氣,仿佛剛剛從一片蠻荒之地逃出生天。
葉驚鴻的感知,卻早已穿透了車壁。
他“看”到了。
街道兩旁,是飛簷鬥拱,是雕梁畫棟。
那些行走的人,衣著光鮮,步履從容,臉上帶著一種安逸而麻木的表情。
他們看見天使的車駕,看見護衛的禁軍,會立刻躬身退到路邊,頭顱低垂,姿態謙卑。可在那低垂的眼簾之下,葉驚鴻能捕捉到無數道視線,如同藏在草叢裡的毒蛇,冰冷,好奇,充滿了審視的意味。
這些視線,與邊關士兵那種炙熱、崇拜的目光,截然不同。
它們不關心你的力量,不敬畏你的戰功。
它們隻關心你的來曆,你的派係,你的價值,以及,你的弱點。
這裡,就是周弘口中的另一個戰場。
一個沒有刀槍,卻處處是陷阱的戰場。
突然,車隊的速度慢了下來。
最終,停住。
前方,一輛通體由金絲楠木打造的馬車,橫在了街道中央。
那輛馬車極為奢華,車壁上雕刻著繁複的雲紋,四角懸掛著鴿蛋大小的明珠,拉車的四匹純白駿馬,神態高傲,馬具上鑲嵌著細碎的寶石,在並不明亮的日光下,依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護衛的禁軍校尉上前嗬斥,聲音嚴厲。
“何人車駕,膽敢阻攔冠軍侯儀仗!”
金絲楠木馬車的車簾,被一隻戴著翡翠扳指的手,緩緩掀開一角。
一張保養得極好的,約莫四十餘歲的中年男人的臉,露了出來。他麵容白皙,留著三縷長髯,眼神平靜,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俯瞰眾生的傲慢。
他沒有理會禁軍校尉,目光直接穿過人群,落在了葉驚鴻所在的馬車上。
那目光,沒有敵意,也沒有殺氣。
隻有一種純粹的,仿佛在打量一件貨物般的審視。
“冠軍侯?”
他開口了,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條街道。
“嗬,一個泥腿子出身的莽夫,也配得上‘冠軍’二字?”
“我大夏立國三百年,封侯拜將者,哪個不是出自簪纓世家,哪個沒有傳世的功勳。”
“靠著一時僥幸,屠戮了一些手無寸鐵的潰兵,便也敢妄稱不世之功?”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輕飄飄的,令人極不舒服的笑意。
街道上,那些原本低著頭的路人,此刻都悄悄抬起了眼,眼神裡充滿了看好戲的玩味。
禁軍校尉的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
這已經不是挑釁。
這是當街的羞辱。
是對皇權冊封的公然蔑視。
葉驚鴻身旁的內官,臉色煞白,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不敢說。他認得那輛馬車,更認得那張臉。
京城四大世家之一,琅琊王氏的嫡次子,王端。
一個他絕對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一場衝突即將爆發時。
葉驚鴻所在馬車的車簾,被掀開了。
他走了下來。
沒有穿甲胄,依舊是一身簡單的黑色勁裝。
他隻是平靜地站在那裡,整條街道的喧囂,仿佛都在他出現的瞬間,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他的身上。
他們看到了一個年輕人。
一個英俊得有些過分的年輕人。
但他們更注意到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雙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眼睛,幽靜,深邃,沒有任何情緒的波瀾。
王端的目光,與葉驚鴻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他臉上的那絲輕笑,微微一僵。
他本以為,自己會看到憤怒,看到屈辱,看到一個被激怒的年輕人失態的模樣。
可他什麼都沒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