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陽，將清海河染成一條漂浮著屍塊和破碎盔甲的死亡地帶。
當炎思衡的麾下的士兵，最後一次狠狠地撕開帝國稀薄的包圍圈時，北明皇長子劉武那麵象征著無上榮耀的戰旗，早已被撕裂踐踏，隻剩下不到半幅殘破的布片，在腥風中無力地飄蕩。
馬蹄聲、垂死者的哀嚎、傷兵的呻吟、兵器拖地的刺耳刮擦……這支從地獄邊緣爬出來的殘軍，終於暫時擺脫了身後的絞索。然而，彌漫在隊伍中的不是慶幸，而是更深沉的死寂和麻木。這不是生路，隻是死神暫時歇了口氣，重新磨刀霍霍前的喘息。
“清點人數！活著的，報數！”荀公若勒住同樣疲憊不堪的戰馬，嘶啞的吼聲在暮色中回蕩。他身上的披風早已板結，凝固的血痂隨著動作簌簌碎裂剝落，露出底下同樣暗沉的鎧甲。他身後，蜿蜒如垂死巨蟒的隊伍裡，士兵們拄著斷矛在泥濘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蹣跚，折斷的箭杆在甲胄縫隙間隨著步伐絕望地顫動。
斥候帶來的消息像冰錐刺入每個人的心臟：二十萬帝國大陸軍團，正以餓狼撲食的狂暴姿態，狠狠咬在他們身後不足百裡的地方！帝國的主力全是生力軍，如果他們的統帥發狠，不惜馬力日夜兼程，最晚明天中午，那死亡的鐵蹄就能再次追上這支油儘燈枯的隊伍！
傷兵太多了，斷腿的、肚子裂開的、缺胳膊少眼的……哀嚎聲如同背景音，從未停歇。
整支隊伍苦戰一天，人馬疲憊到了極點，每一步都像是在拖著灌鉛的雙腿邁向墳墓。劉武依舊昏迷不醒，氣息微弱。身為此時軍銜最高、唯一還能主事的將領，荀公若不得不壓下心頭的焦灼和身體極限的警報，冒險下令：
“全軍——原地休整一個小時！各部清點傷員，補充飲水！哨位由三人一哨改為六人一哨！警戒範圍擴大一倍！全軍嚴禁任何明火，違令者——斬！”
命令下達，殘存的軍官們嘶吼著傳達，士兵們如同生鏽的機器，依靠著深入骨髓的紀律性，勉強執行起來。搭建臨時營地的動作僵硬而沉默，透著一種行屍走肉般的絕望。
最後一縷陽光被濃稠的暮色徹底吞噬時，荀公若掀開了臨時充作主帳的破舊門簾。裹挾著濃烈血腥和屍臭的風隨著打開的門簾一同灌入，吹得帳內唯一一盞搖曳的火燭幾乎熄滅。昏黃的光線下，幾張殘存的高級將領如同被戰火反複灼燒的青銅麵具——整個皇家近衛軍第一軍，此刻還能站在這裡的將領，連他在內，不足五人！
劉武被安置在角落的擔架上，麵色慘白，昏迷不醒。一個軍醫正顫抖著給他換藥，揭開繃帶時，那猙獰的傷口讓見慣生死的荀公若胃部也一陣抽搐。
另一名將領左眼纏著的厚厚繃帶已被黑血浸透，他死死按在簡陋木案上的右手，赫然缺了兩根手指！還有一個，一條腿不自然地扭曲著，靠著斷矛支撐才勉強站立。
“殿下的情況……如何了？”一個沙啞疲憊，卻異常冷靜的聲音響起。
炎思衡靠在帳篷角落的陰影裡，那身銀甲上已經布滿了刀砍箭鑿的痕跡，縫隙間露出的裡衣被血和汗浸透，緊緊貼在身上。他腰間那柄曾斬落過二十七顆帝國軍官頭顱的狹長戰刀，此刻斜倚在身側，鋒刃在昏黃燭火下竟泛著一層詭異的微光，仿佛隨時會崩碎。
荀公若解下佩劍，“哐當”一聲重重擱在已經殘破不堪的沙盤邊緣。這聲響讓帳內所有人肩頭都不由自主地一顫，仿佛驚弓之鳥。
“軍醫剖開殿下胸甲時……”荀公若的聲音低沉壓抑，目光死死盯著案上那豆跳動的火苗，仿佛那是劉武最後一線生機，“三根斷裂的肋骨，距離心臟……隻差半寸。”
他頓了頓，骨節分明的手指帶著千鈞之力，重重戳向自己的太陽穴，“但真正懸在殿下頭頂的鍘刀，是這裡！他親眼看著三千親衛營……被帝國的鐵蹄生生踏成了肉泥！就在他眼前！”
突然，帳外，一聲戰馬瀕死的悲鳴淒厲響起，緊接著是某個重傷士兵在夢魘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放箭！放箭啊——！！”這聲音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神經上。
炎思衡垂在身側的手猛地攥緊，指節捏得咯咯作響，慘白一片。他太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了——當一支軍隊的主帥，精神先於肉體徹底崩潰，那麼這支軍隊的靈魂就已經死了，剩下的軀殼不過是無頭蒼蠅，隻待最後的屠刀落下。
“你是遊騎兵第一師麾下的第三旅團，那第一師的其他人呢？！”荀公若的目光如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驟然射向陰影中的炎思衡。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凍結靈魂的寒意。
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砸進死水潭！帳內本就凝滯的空氣瞬間凍結！所有人的目光，驚恐、疑惑、最後都聚焦在炎思衡身上。
炎思衡沉默了片刻，抬手解下護腕，“當啷”一聲，隨意扔在沙盤邊緣，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帳篷裡格外刺耳，驚得那個獨眼將領差點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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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的黎明”，炎思衡的聲音沒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我看見他們的戰旗……在往臨淩方向移動。”他扯動了一下嘴角，露出森白的牙齒，那笑容冰冷而譏諷，“速度很快，好像一群被狼群嚇破了膽的羊。”
“哐當——嘩啦！”
輜重官失手碰翻了案幾上盛著褐色藥湯的破碗！滾燙的湯汁猛地潑灑在描繪著附近地形的羊皮地圖上。
“他們怎麼敢——！！”缺指將領從牙縫裡擠出野獸般的嘶吼，僅存的獨眼因暴怒而充血，布滿血絲，“殿下的軍令難道是放屁嗎？！殿下要他們死守陣地！他們這是臨陣脫逃！是叛國！！”
“這不可能！他們難道不知道軍法嗎？竟敢拋棄主帥？！”另一個將領的聲音因極度的震驚和背叛感而扭曲。
“軍法官呢？！那些平日裡威風凜凜、拿著軍規當聖旨的軍法官都死絕了嗎？！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們跑了？！我們北明的軍紀，什麼時候爛成了糞坑裡的蛆？！”話語中充滿了刻骨的怨毒和諷刺，每一個字都像淬毒的匕首，狠狠紮在“軍紀”這兩個字上。
“我們在前麵流血流命，殿下的親衛營都拚光了……換來的就是被自己人像破布一樣丟掉？！”悲憤如同壓抑的火山熔岩，在狹窄的軍帳內翻騰，幾乎要衝破帳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