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殘陽,將臨淩城頭斑駁的城牆鍍上一層淒豔的金紅,仿佛凝固的清海河血浪拍打其上。
遠方地平線傳來的低沉戰鼓聲,如同帝國二十萬鐵蹄碾過大地的心跳,沉重地敲打在城頭每一個守軍的心頭。他們緊握著長矛,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鎖住那條如同垂死巨蟒般的隊伍。
那曾是他們引以為傲的北明精銳,此刻卻在帝國追兵的陰影下蹣跚。鎧甲上的血跡早已乾涸成深褐色的痂,破碎的軍旗在風中無力地垂落,連最後一絲尊嚴也仿佛被清海河的屍山血海和亡命奔逃得淒慘碾得粉碎。空氣裡彌漫的,是遠勝屍臭的絕望氣息——那是靈魂被擊潰的味道。
“開啟城門——!”城頭將領的嘶吼撕裂凝滯的空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鐵鏈絞動的轟鳴聲中,厚重的城門如同垂死巨獸的咽喉,緩緩張開,鏽跡斑斑的門軸發出刺耳的呻吟,如同傷兵的哀嚎。
街道兩側擠滿了臨淩守軍。他們握緊武器的手掌滲出冷汗,喉嚨裡翻湧著難以名狀的苦澀與恐懼。當看清歸來的同袍時,有人捂住了嘴,胃部一陣翻江倒海——那些曾並肩操練的熟悉麵孔,此刻竟像是從地獄裂縫中爬出的遊魂。
斷臂的士兵用殘肢夾著長矛,每一步都踩在血泥裡;跛足的老兵拄著斷刀,眼神空洞地蹣跚;更多的人蜷縮在堆滿屍體的運糧車上,空洞的瞳孔裡映著永遠無法消散的硝煙與帝國鐵蹄揚起的塵煙。荀公若策馬走在隊伍前列,他身上的披風早已板結,凝固的血痂隨著顛簸簌簌碎裂剝落,露出底下布滿刀痕箭孔的鎧甲。他身後的隊伍,沉默得如同送葬一般。
劉武的馬車碾過青石板路,每一次顛簸都讓他悶哼出聲,牽動胸肋間撕裂般的劇痛。車簾縫隙間漏進一縷昏黃的光,他抬起纏滿繃帶的手,試圖抓住那縷轉瞬即逝的溫暖,卻隻觸到掌心冰涼的冷汗。
清海河畔親衛營被鐵蹄生生踏成肉泥的慘嚎仍在耳畔瘋狂回蕩,三千條鮮活生命瞬間湮滅的畫麵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他每一根神經。鏡中那張驟然蒼老、鬢染霜白、眼神渙散的麵容令他陌生而恐懼——哪裡還有半分北明大皇子揮斥方遒、覬覦儲位的意氣?
夜幕低垂,星光點點,卻無法穿透籠罩臨淩的沉重陰霾。
敗退的士兵被安置在冰冷的營房或露天空地,眼神空洞地迷失在黑暗裡。疲憊如潮水般湧來,卻無法帶來安眠。傷兵斷續的呻吟是夜的背景音,更深的死寂彌漫在幸存者之間。他們蜷縮著,彼此間沒有故事分享,隻有麻木的沉默,或是壓抑到極致的低低嗚咽。對未來?希望早已在清海河畔燃儘,剩下的隻有對身後步步緊逼的帝國鐵蹄的恐懼。
後勤部門此時一刻不停,瘋狂地運轉起來:
分派休整之所,召集所有軍醫救治堆積如山的傷員。臨淩守軍則如臨大敵,城頭燈火通明,哨兵的身影繃緊如弓弦,緊張地加固著每一寸防線——帝國軍已攻占前衛城東台的消息,如同驚雷炸響,讓這座剛剛收容了殘兵敗將的城市,瞬間被推到了懸崖邊緣。
將領們根本沒有喘息的時間。迫在眉睫的滅頂之災,逼得他們必須在血未冷、汗未乾時,就作出抉擇:是困守孤城,玉石俱焚?還是斷尾求生,亡命撤軍?每一個字眼都重若千鈞。
濃重的夜色,徹底浸透了臨淩城。軍令府的大門在炎思衡身後轟然閉合,沉重的聲響隔絕了外界的喧囂與哀鳴,卻關不住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
燭火在穿堂風中劇烈搖曳、明滅不定,將沙盤上密布的旗幟投射成扭曲的鬼影,好像戰場上遊蕩的亡魂。
劉武倚在鋪著獸皮的寬大椅背上,指尖神經質般地摩挲著沙盤邊緣一道深刻的裂痕——那是荀公若不久前怒拍桌案的痕跡。他試圖挺直那曾被無數人仰望的脊背,卻在劇烈的咳嗽聲中猛地彎下腰去,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攤開時,帕心綻開了一朵刺目猩紅的紅。
“殿下……”荀公若欲言又止。他的目光掃過案幾上堆積如山的戰報,最終停留在最上麵那份——東台失守的羊皮紙急報被一隻染血的泥手印糊得麵目全非,墨跡在褶皺處洇開,如同猙獰的黑色蛛網,纏繞住臨淩城。
炎思衡掠過大門時,帶起了一陣裹挾著戰場硝煙與冰冷夜露的寒風。他的視線第一時間落在劉武蒼白如紙、失魂落魄的麵容上,喉結不受控製地劇烈滾動了一下。
那些在清海河屍山血海中劈砍、在亡命途中鑿穿敵陣時都穩如磐石的手指,此刻因死死攥緊腰間的刀柄而指節青白凸起,微微顫抖。
“遊騎兵第一師第三旅第一團旗本炎思衡,向殿下報到!”他單膝跪地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大廳裡格外刺耳。
曾經將星雲集、人聲鼎沸的大廳,此刻淒涼得令人窒息。肅立其間的將領寥寥無幾,屈指可數。
騎兵第一師的副總旗、參謀長,早已化為清海河畔的枯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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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師的將領們,同樣在那一役中幾乎全軍覆沒,僅餘一位重傷纏身的參謀長,勉強支撐著站在角落;
皇家近衛軍第一軍更是慘烈,除了劉武和荀公若這兩位最高統帥奇跡般生還,其餘高級將領儘數隕落。
炎思衡,這個年輕的旗本,因在絕境中展現出的驚人膽魄與力挽狂瀾的戰功,被劉武和荀公若同時點名,得以躋身這決定十萬人生死的核心會議。他鎧甲上的每一道深刻刀痕和箭孔,都在燭光下無聲訴說著那場地獄歸來的代價。
劉武的嘴角牽起一絲虛弱的笑意,渾濁的眼底勉強泛起一絲微光:“思衡……咳……來得正好。”
他枯槁的手指顫抖著,劃過沙盤上象征剛剛陷落的東台的木雕城樓,“帝國……還在……增兵。”他的聲音帶著破風箱般的嘶啞,“而前鋒已抵東台……主力……如附骨之蛆……隨時可能撲向臨淩,你怎麼看。”每一個字都耗儘了力氣。
炎思衡還未開口,一道聲音就打破了沉默。
“儘管東台已失,但我們還幸免於難。”一名將領強打起精神,指著沙盤上臨淩的標記,試圖用樂觀的語氣打破沉重的氛圍,“撤退途中,我們並未與帝國主力正麵接戰。臨淩城高池深,儲備充足,糧草足可支撐半年!末將以為,我們仍有與敵周旋、甚至一戰之力!”他的話語在空曠的大廳裡顯得有些單薄。
然而,劉武隻是略帶疲倦地搖了搖頭,咳嗽聲撕扯著眾人的神經:“我不需要安慰……咳咳……我要的是抉擇!守?還是撤?”
他枯槁的手指死死摳著扶手,“我……我意欲在臨淩與帝國一決勝負!但……諸位,我要聽實話!肺腑之言!”
“末將願率本部殘兵,死守臨淩!與城共存亡!”一個洪亮的聲音陡然響起。
李永肅猛地跨步上前,精良的甲胄鱗片嘩啦作響,仿佛要用這鏗鏘的誓言洗刷掉什麼。
這位在清海河戰役中,因恐懼而私自違背劉武死守側翼指令、導致防線崩潰的遊騎兵第一師總旗,此刻臉上充滿了某種孤注一擲的狂熱。
他本該被軍法處嚴懲,甚至斬首示眾。但在亡命撤退途中,他極其“幸運”地遭遇了臨淩派出的接應部隊,並“恰逢其時”地護住了昏迷的劉武。這份“救駕”之功,加上北明高級將領十不存一的窘境,竟讓他這個臨陣脫逃的總旗位置,奇跡般地暫時穩固了下來。
“哼!”一聲冰冷的嗤笑如同淬毒的冰錐,瞬間刺破了李永肅營造的悲壯氛圍。炎思衡挺身而出,目光如炬,直射李永肅:“李大人說的倒是輕巧,血戰到底?我們又憑什麼血戰到底!就憑這滿城驚魂未定的殘兵?還是憑李大人在清海河畔的‘赫赫戰功’?!”
“你!”李永肅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佩刀“哐啷”一聲出鞘半寸,寒光映著燭火,“炎思衡!你膽敢汙蔑上官!清海河之事……”
“李大人莫非忘了清海河畔的軍令狀?”炎思衡的聲音陡然拔高,卻奇異地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意,壓過了李永肅的咆哮。
他轉過身,目光仿佛淬毒的匕首,死死釘在李永肅臉上:“我記得,當天您不也是這般慷慨激昂,指天誓日要死守陣地,護住大軍側翼?!結果呢?您的戰旗,是第一個消失在戰場後方的!結果是什麼樣,三千殿前親衛營化為肉泥,第一軍精銳儘喪!您現在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
“鏘——!”李永肅的佩刀徹底出鞘,寒光暴漲,直指炎思衡:“黃口小兒!安敢血口噴人!本將那是……那是戰略轉進,為殿下保存實力!”
“夠了——!!!”
劉武的拳頭帶著積鬱的狂怒和瀕臨崩潰的絕望,重重砸在沙盤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