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的秋意裹著桂香,青蓮寺的銀杏葉染成了碎金,簌簌落在青石階上。王元瑛提著素色裙擺跨過門檻時,正撞見劉芷兮跪在佛前的側影——郡主今天未戴麵紗,素白的襦裙襯得她眉眼如畫,可那緊抿的唇角卻像是壓著千鈞心事。
“芷兮姐姐?”王元瑛的嗓音輕得像驚雀,懷裡的平安符險些滑落。劉芷兮身形微僵,香灰從她指縫簌簌飄散,在陽光裡碎成細塵。她緩緩起身,廣袖掃過蒲團上未乾的淚痕,轉頭時已換上淡笑:“阿瑛也來祈福?”
王元瑛揪著平安符的流蘇,指甲無意識掐進掌心。她當然看見了供桌上那盞蓮花燈——燈芯燃的是極地行省特供的雪鬆脂,燈罩上描著遊騎兵的飛龍旗紋。而自己懷裡那枚符,是連夜去城郊道觀求的,符紙裡還夾著一縷從炎思衡戰甲上偷偷剪下的紅線。
“我……我來替父親求個平安。”王元瑛垂眸撒嬌,耳尖卻泛起薄紅。銅鑄佛像慈悲的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她慌忙將平安符塞進袖袋,卻帶出一塊桂花糕——那是炎思衡出征前還給她的。
劉芷兮的目光在那塊糕點上頓了頓。她記得清楚,就在炎思衡即將出征的那天,她暗中在遠處看到炎思衡被王元瑛堵在軍營,少女硬把食盒塞進他懷裡時,年輕將領耳尖紅得能滴血,顧不得王元瑛哀求的眼神硬生生將食盒塞了回去,桂花糕撒了一地。
“聽說杜伊夫根的沙暴能吞了駱駝。”劉芷兮突然開口,指尖撫過佛龕旁的石柱。那裡刻著密密麻麻的祈願文,而其中最新一道刀痕還泛著青灰——“願吾兄思衡平安歸來”。字跡娟秀,分明是王元瑛幼時練的字帖體。
王元瑛猛地抬頭,杏眸裡晃著水光:“芷兮姐,你……”話音未落,劉芷兮已轉身走向偏殿。郡主繡鞋碾過銀杏葉的脆響驚起梁間燕子,簷角銅鈴叮咚,恍如那年狩獵場的馬蹄聲。
……
三天前,議長府後院。
王元瑛蜷在葡萄架下的藤椅裡,腳邊散落著撕碎的《帝都八卦周刊》。頭條赫然是“軍部新星炎總旗聯姻吳郡督衛侄女”的假新聞,配圖卻是劉芷兮與炎思衡共舞的剪影——郡主的披帛纏在他勳章上,像月老係錯的紅線。
“騙子……”她將最後一塊糕點塞進嘴裡,甜膩混著鹹澀在舌尖炸開。那日炎思衡說出“我要成親”時,她分明看見他脖頸青筋暴起,仿佛每個字都在淩遲自己。
突然有冰涼指尖拂過她濡濕的眼角。“哭腫了眼睛,還怎麼偷看你思衡哥哥的軍報?”劉芷兮不知何時走了進來,雪狐裘上沾著夜露,掌心裡躺著皇室特供的冰玉膏,“敷半個小時,明天又是全帝都最嬌俏的姑娘。”
王元瑛把臉埋進她懷裡,柑橘香混著雪鬆氣息撲麵而來。“他說要娶彆人……”少女哽咽著揪緊郡主衣襟,“可我看見他半夜跪在祠堂,對著炎夫人的牌位磕頭……額角都磕出血了……”
劉芷兮指尖一顫,冰玉膏“當啷”墜地。她想起影衛今晨的密報——炎思衡出征前夜獨自在祠堂待了一夜,晨起時青磚上儘是帶血的掌印,而供桌最深處藏著一幅褪色的小玩偶:那是六歲的王元瑛抱著布老虎,笑得像隻偷腥的貓。
“阿瑛,炎夫人的事……你可知道些什麼?”劉芷兮忽然輕聲問。她麾下的影衛曾查到些古怪——那位讓炎家頂住全帝都非議也要迎娶的女子,竟連宗譜都查不到來曆。當年炎俊熙可是拒了三大世家的聯姻,執意娶個無名孤女,坊間都說他瘋了。
……
青蓮寺的鐘聲驚散回憶。劉芷兮跪在偏殿藥師佛前,香火繚繞中,十八尊藥叉大將的怒目仿佛在審判她的私心。她將經幡輕輕拂過燈盞,火苗“劈啪”爆開一朵燈花——就像十幾年前的狩獵場,少年炎思衡射出的火箭點燃狼群時,也是這樣璀璨。
“施主求什麼?”老住持的聲音如古井無波。劉芷兮望著自己抄的《藥師經》,墨跡在“諸根完具,無諸疾苦”處暈開一團——這是她為炎夫人點的往生燈,可筆畫勾勒的卻是炎思衡的名字。
“求一位友人……平安。”她將金箔投入火盆,火焰舔舐著“思衡”二字,化作青煙纏繞梁柱。突然有細碎腳步從經幡後傳來,王元瑛紅著眼眶捧來一疊平安符:“姐姐,我聽說……青蓮寺的長明燈很靈……隻要能捐千盞可以抵血光之災……”
劉芷兮瞥見符紙下壓著的田產契——那是王元瑛母親留下的一部分嫁妝。少女腕間空空如也,連最愛的藍玉鐲都典當了換燈油。
……
暮色浸透飛簷時,二人並肩坐在後山古鬆下。王元瑛掰著桂花糕喂麻雀,突然輕聲道:“我知道思衡哥哥為什麼躲我。”她指尖沾著糕屑,在石板上畫了個捂心口的小人,“炎夫人走的那天……思衡哥哥才六歲。前線戰報說炎伯伯快勝了,可炎夫人攥著平安符等了三天三夜……最後血浸透了枕頭,眼睛還望著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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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芷兮的茶盞泛起漣漪。影衛曾報告,炎夫人彌留之際咳血不止,卻死死攥著給丈夫繡的護身符。她至死不知,那場大捷是用炎俊熙重傷昏迷換來的——他醒來時,妻子墳前已開滿白梅。最後,眾人隻知道,炎俊熙身上自此多了一塊螭紋玉佩。
“後來思衡哥哥說,他忘不了母親的眼神。”王元瑛的聲音發顫,“不是怨恨,是遺憾……遺憾沒等到想見的人,遺憾沒說完的話。”她突然抓住郡主的手,淚水砸在對方腕間的狼牙鏈上,“所以他覺得,一旦成為了軍人,他的心隻要拴著戰場就夠了……如果把誰放在心上,便是害人。”
劉芷兮的銀簪“叮”地墜地。她忽然想起了曾經在青蓮寺許願枝處見到的一副熟悉的字:“若此身注定埋骨黃沙,願她餘生不見烽煙。”
……
當晚,郡主府的密室。
燭火搖曳,映得牆上的北疆地圖忽明忽暗。劉芷兮摩挲著褪色的布老虎——這是影衛從炎家祠堂暗格裡取來的。撥開棉絮,內襯用稚嫩筆跡寫著:“阿瑛彆哭,思衡哥哥打跑所有敢欺負阿瑛的人。”布老虎的尾巴缺了一角,正是當年她躲在葡萄架下偷看炎思衡哄王元瑛時,被自己無意識揪掉的。
突然有密信從窗縫滑入,信紙邊緣印著暗衛獨有的記號。展開時,字跡仿佛沾著沼澤的濕氣:“黎凡特大捷後,炎總旗不顧舊傷未愈,仍率軍強渡斯沃普沼澤,意圖直抵安納托利亞,現在已經五天沒有音訊。”
劉芷兮扯斷腕間狼牙鏈,血珠順著銀鏈滾落,浸透了“斯沃普大沼澤”幾個字——那是三百年來無人穿越的死亡禁地,地圖上連墨跡都被蟲蛀得斑駁。桌邊密匣的最深處躺著一支玄鐵箭簇,鏽痕中隱約可見乾涸的血跡。她指尖撫過箭尾刻痕,恍如觸碰少年時的炎思衡:十一歲那年,他便是用這支箭射穿狼喉,將她從獸吻下拽出。
“備馬”二字在喉間滾了又滾,最終化作一聲歎息。桌上堆積的密報被夜風掀開,最上麵一份是劉文黨羽彈劾炎思衡“貪功冒進”的彈劾,紅色的字跡刺目如血——“若葬身沼澤,實乃天罰”。她攥緊布老虎,忽然想起王元瑛對她說過——炎思衡在離開帝國前往伏龍芝軍事學院時,曾對王元瑛說過:“軍人最好的歸宿,便是死在開疆拓土的路上。”
月光掠過撕碎的《世家譜係》,“王元瑛”與“炎思衡”的名字被圈在一處,像月老固執的紅線。劉芷兮抓起碎紙投入香爐,火舌卻舔舐出更深的焦痕——灰燼中殘存的“兮”字斜倚著“衡”,宛如少女靠在將軍的肩頭。
次日清晨,青蓮寺
銀杏葉鋪滿石階,王元瑛跪在佛前,誦經聲裡摻著哽咽:“我不怕沼澤吞了你……隻怕你到死都覺得,自己的命隻配喂給戰場……”供桌上擺著新刻的長明燈,燈罩上用金粉描了密密麻麻的“安”字,每個轉折都是炎思衡教她握筆時的力道。
百裡外的官道上,劉芷兮的馬車碾過秋霜。她掀起車簾回望帝都城牆,掌心箭簇刺破肌膚,血珠滲入玄鐵鏽痕,恍如當年炎俊熙玉佩的螭紋——那位謎一樣的女子,至死都戴著來曆不明的古玉,仿佛守著一段被亂世埋葬的身世。
暗衛掠上車轅時,她正將染血的帕子丟入火盆。火光中浮現兩行未寄出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