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長安京,養心殿內。
濃到化不開的草藥味也無法掩蓋那股深入骨髓的衰敗氣息。蔣毅裹在厚重的錦被裡,半倚在巨大的龍床上,臉色是長久病痛折磨後的蠟黃,深陷的眼窩周圍是濃重的青黑。他呼吸艱難,每一次吸氣都帶著令人揪心的嘶鳴,脆弱得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好像隨時都會熄滅。隻有搭在被子外那隻枯瘦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攥著一方被鮮血浸透又乾涸成暗褐色的絲帕。
殿內燈火通明,卻驅不散那份沉甸甸的壓抑。高肅卿垂手侍立在龍床一側的陰影裡,鴉青色的官袍幾乎融入昏暗,如同最忠誠的影子,紋絲不動。
他素來沉穩的麵龐上,此刻也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凝重,低垂的眼簾下,目光銳利如鷹隼,卻深藏著難以言喻的憂慮。長安京的夜,寂靜得可怕,隻有遠處沙漏緩慢滴答的水聲,如同帝國垂危的心跳。
突然!
殿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迅疾如風的腳步聲!但那聲音似乎被刻意壓製到了極致,若非高肅卿的五感遠超常人,幾乎也難以察覺。
幾乎是同時,養心殿厚重的大門被無聲地推開一道縫隙。
一個身著勁裝、臉覆特製麵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滑入殿內。他動作快得隻在眼睛上留下一道殘影,單膝跪倒在距離龍床十步之遙的金磚上,雙手高舉過頭頂,奉上一個細小的、封著火漆的銅管。銅管一角,在宮燈下泛著冰冷的光澤——那是暗衛最高密級標記!
“陛下!‘青蚨’急報!黑水河穀!”來人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一種穿透寂靜的金屬質感,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送入蔣毅和高肅卿的耳中。
高肅卿身形微動,立即來到暗衛身前,接過銅管。指尖略一用力,火漆無聲碎裂。他迅速抽出裡麵一張薄如蟬翼的素絹,目光如電掃過。那上麵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鐵與血的分量!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高肅卿的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捏著素絹的手指因巨大的衝擊力而微微顫抖。他抬起頭,望向龍床上的蔣毅,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抑製的激動,卻依舊壓得極低:“陛下!大捷!方帥……成了!黑水河穀!澤載主力……近乎全殲!蘇赫巴爾斯……梁子令也已得手,並且順利殺入韃靼境內!”
“咳……咳咳咳!”蔣毅的身體猛地一震,一陣撕心裂肺的劇咳毫無征兆地爆發!他弓起身,如同被丟進沸水的蝦米,帕子死死捂住口唇,指縫間瞬間滲出刺目的新紅!然而,當帕子被緩緩放下時,他那張灰敗如金箔的臉上,竟反常地湧起一股病態的潮紅!那雙深陷的眼眸,卻驟然爆發出駭人的光亮!那光亮穿透了病痛的陰霾,帶著一種近乎回光返照的銳利與亢奮!
“好!好!好!”蔣毅的聲音嘶啞破碎,卻蘊含著一種壓抑到極致的狂喜,每一個“好”字都像從胸腔深處迸發出來,震得他自己虛弱的身體都在搖晃,“方先覺!不愧是帝國的擎天之柱!不負朕望!不負帝國!”他染血的指甲深深掐進了手心,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似乎是抓住了這絕境中唯一的希望之光。
“陛下!保重龍體!”高肅卿大驚,一步搶到床邊,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此乃天大喜訊!但陛下萬不可過於激動!龍體為重!”他扶著蔣毅劇烈顫抖的臂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單薄身體裡幾乎要衝破極限的生命之火。
蔣毅大口喘息著,胸膛如同破舊的風箱般劇烈起伏。他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眼中的狂喜也迅速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洞悉一切的冷靜。那冷靜深處,是比方才咳血更令人心悸的殺機!
“肅卿……你說得對……咳咳……朕……不能倒……”蔣毅喘息著,目光死死盯住高肅卿,那眼神銳利如刀,仿佛能穿透人心,“此捷報……能送到朕的案頭……但何平那條老狗……想收到大金那邊的……敗訊……估計還要稍晚一些!”
高肅卿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皇帝的深意。時間差!這是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何平與盛京的聯絡必然有延遲,但大金慘敗的消息如同驚雷,必然會讓盛京不顧一切地聯係何平!一旦何平確認了前線敗局,這條盤踞在帝國心臟的毒蛇,必將立刻反噬!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陛下聖明!”高肅卿聲音低沉而急促,“何平老賊經營多年,樹大根深,耳目遍布。此等驚天敗局,瞞不過他太久!我們必須在他狗急跳牆之前,先下手為強!遲則生變!”他眼中寒光閃爍,“臣鬥膽,請陛下即刻下旨,收網!”
蔣毅染血的嘴角勾起一絲殘酷的弧度,那笑容在搖曳的燭光下,如同索命的鬼魅:“正合朕意!肅卿……朕之前……讓你查的……那些東西……可……有結果了?”他問的,是麗妃溺亡、戶部大火、兵符失竊以及何平書房裡那些見不得光的東西!
高肅卿立刻躬身,聲音帶著沉穩與自信:“回陛下!托陛下洪福,‘暗牙’不負所托,已然查明!所有線索,皆指向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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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語速清晰而快速,每一個字都如同冰冷的鐵釘,狠狠釘在何平的棺材板上:
“麗妃溺斃禦花園寒潭,指甲縫中雪鬆木屑,經密庫匠作比對,與丞相府管家秘密購入、用於特製書匣的雪鬆料完全吻合!寒潭附近假山石上,亦發現與丞相府死士所用‘勾魂爪’完全一致的細微刮擦痕跡!當天當值的兩名小太監,並未‘失足落井’,已被暗衛秘密尋獲並保護,其證言直指何平心腹太監傳遞‘麗妃失儀,陛下震怒,速至寒潭請罪’的假口諭!”
“戶部大火,焚毀三車陳年賬冊。火起之時,當夜值守庫房的戶部小吏全家‘暴斃’,但其幼子被暗衛提前轉移,藏匿於直隸郡。據其回憶,其父死前數日曾醉酒失言,提及‘相爺要動戶部的銀子,但需借一場乾淨的火’!更在庫房灰燼深處,尋得半枚未被完全焚毀的青銅鑰匙殘片,其形製紋路,與何平書房暗格內發現的另一枚殘符,嚴絲合縫!此乃開啟戶部庫房之鑰!”
“兵符失竊,表麵看是隨陣亡名單封入朱雀門英靈龕時遭竊。然暗衛詳查陣亡名單封存流程,發現當天最後經手名冊並親手放入龕中的,正是何平安插在兵部的親信!此人已‘意外’墜馬身亡,但暗衛在其家中密室搜出的密信殘片,用樞密院上月剛啟用的新密文謄寫規製所書,內容正是‘虎符已入龕,待驚蟄犁掃,伺機而動’!此密文謄寫規製,與何平書房暗格內發現的十三封請安折字跡,出自同一人之手!此乃何平安插在樞密院最深處的‘影子’鐵證!”
高肅卿一口氣說完,氣息平穩,條理分明,將一條條鐵證如利劍般羅列而出。他最後總結道:“陛下,人證、物證、旁證,環環相扣,鐵證如山!所有關鍵證人,皆已被‘暗牙’秘密轉移至絕對安全之地,嚴加保護!隻待陛下一聲令下,便可讓何平老賊百口莫辯,萬劫不複!”
蔣毅靜靜地聽著,蠟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那雙深陷的眼眸深處,翻湧著複雜而深沉的情緒。有滔天的怒火,有刻骨的恨意,有被背叛的冰冷,但最終,都化為一種對眼前之人深深的、難以言喻的信任與托付。高肅卿,這個在他還是籍籍無名、如履薄冰的皇子時,就毅然決然追隨在他身邊的謀臣。
十餘載風雨同舟,多少次生死關頭力挽狂瀾,其智謀如海,其忠心如鐵!這份在帝國最黑暗時刻依舊能抽絲剝繭、直抵核心的能力,這份將所有致命證據牢牢掌控在手的縝密與果決,讓蔣毅冰冷的心底湧起一絲暖流。
“肅卿……”蔣毅的聲音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慨,“朕……有你,帝國之幸。”這簡短的幾個字,重逾千斤,蘊含了帝王最深沉的認可與感激。
高肅卿身軀微微一震,眼中瞬間掠過一絲動容,但立刻被他強行壓下,深深一躬,聲音無比堅定:“臣之本分!萬死難報陛下知遇之恩!”
蔣毅微微頷首,不再多言。他染血的指甲在錦被上劃過,留下三道刺目的血痕,如同猛虎的爪印。目光瞬間變得寒冷,帶著不容置疑的殺伐決斷:
“傳朕密旨!”
“其一!即刻以‘狴犴令’,啟用最高級彆密信,召蒙恬!”他念出這個名字時,帶著絕對的信任。
蒙恬,皇後長兄,帝國大漠軍團統帥,坐鎮塞北郡,手握重兵,是蔣毅在軍方最可靠的基石之一。“命其全軍戒備!封鎖所有通往大金之要道隘口!偵騎四出,嚴密監控大金殘軍動向!若發現澤載、年亮封、旗哈朗殘部蹤跡,或方帥的信號……無需再請旨!可臨機專斷,率大漠軍團精銳,越境馳援!務必……配合方先覺,將大金殘兵……徹底碾碎於塞北雪原!同時緊盯邊境,以防長安京有變,何平可能逃竄大金!”這是將帝國北境的安危毫無保留地交托給了蒙恬。
“其二!”蔣毅的話如同淬火的利劍,“你持朕的令牌,親自去見蒙毅!”蒙毅,蒙恬親弟,皇後幼兄,帝國師團統帥,拱衛皇宮安全,是蔣毅身邊最鋒利、最忠誠的刀!
“命其……就在今夜!子時三刻!以雷霆之勢……突襲丞相府!擒拿何平及其所有核心黨羽!若有反抗……格殺勿論!朕……要活的何平!朕要親口……問問他!朕的父皇……待他……哪裡不薄!”最後一句,帶著刻骨的寒意與帝王被徹底觸怒的威嚴。
“臣!遵旨!”高肅卿深深叩首,聲音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他雙手接過蔣毅從枕下取出的那枚雕刻著狴犴圖騰的黑色令牌和一枚象征著至高皇權的令牌。冰冷的觸感入手,卻仿佛握著兩座燃燒的火山。
……
丞相府,書房密室。
夜明珠幽冷的光芒,勉強照亮了檀木桌案上攤開的帝國疆域圖。地圖上,代表黑水河穀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點,旁邊散落著幾枚冰冷的黑色棋子。
空氣裡彌漫著陳年宣紙和名貴沉香的氣息,卻壓不住牆角陰影裡那灘早已乾涸、勾勒出模糊虎頭圖騰輪廓若有若無的鐵鏽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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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撚動著那串溫潤的沉香木念珠,指尖停留在第十三顆刻著深深“韃”字、布滿蛛網般細密裂紋的珠子上。渾濁的老眼看似盯著地圖,實則焦距渙散。
寂靜。
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纏繞上他的心頭。
不對!太不對了!
按照最精確的推算,方先覺的主力此刻應該早就踏入黑水河穀,與澤載的大軍展開驚天碰撞!那本該是一場足以震動整個大陸的血戰!無論勝敗,無論哪方占據上風,如此規模的戰役,必然會有蛛絲馬跡傳回長安京!或是前線軍報的隻言片語,或是潰兵流言的驚恐描述,或是物資調動的異常頻繁……總該有些動靜!
然而,沒有。
什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