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仿佛凝成了實體,沉甸甸地壓在炎思衡的肩頭。
劉昂離去的背影,似乎抽走了大廳裡最後一絲虛假的熱度。
炎思衡隻感覺此刻的自己,成了這金碧輝煌的墳場裡——最顯眼的祭品。
他再次挺直了背脊,用在屍山血海中淬煉出的全部意誌,才勉強維持住臉上的平靜。指甲深陷掌心,尖銳的刺痛是現在唯一能提醒他保持清醒的東西。
“一門雙總督…終究是太紮眼了麼?”這個念頭如同毒蛇一樣,時刻噬咬著他的心臟。他理解劉昂的製衡之術,理解敲打的必要。哪怕是在他凱旋的巔峰時刻,當眾宣布父親的“卸任”——他也認了!他在聖洛邦聯和北島,殫精竭慮,拓土開疆,撫民安境,每一件事都恪守臣子本分,從未逾矩!難道這還不夠?
王元瑛賭氣跺腳離開的身影,不合時宜地撞入腦海。
少女掌心的溫熱似乎還殘留在那枚符咒之上,似乎在提醒炎思衡,哪怕是在帝都權力中心的最深處,還有一份純粹得近乎莽撞的關切。但這溫暖太微弱了,轉瞬就被更沉重的冰霜覆蓋。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突然,一縷好似同月華流淌的聲音穿透了凝固的空氣:
“炎將軍。”
聲音不高,卻瞬間吸引了部分目光。
炎思衡僵硬地循聲望去。
劉芷兮不知何時已悄然行至他身側數步之遙。
她的表情平靜無波,仿佛眼前這場足以震動朝野的政治地震與她毫無關係。
劉芷兮不知何時,在手中已經舉起了一杯色澤清亮的香檳:
“將軍為我北明立下不世功勳,今晚就是將軍的榮耀時刻。”劉芷兮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落針可聞的大廳裡,“本郡主代皇室,敬將軍一杯,賀將軍凱旋。”
她的目光平靜地落在炎思衡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仿佛真的隻是在例行履行一項禮而已節。
炎思衡的心臟猛地一跳。代皇室敬酒?在這個敏感得不能再敏感的時刻?他幾乎是憑借本能舉起自己手中那杯幾乎被遺忘的酒。
酒杯輕輕相碰,發出清脆卻異常響亮的聲響。
就在酒杯相碰的瞬間,劉芷兮的身體極其自然地向前傾了極其微小的一個角度。
這個動作,巧妙地用她月白色的身影,隔斷了劉文投來的惡意。
她持杯的手指,仿佛在不經意地瞬間,極其輕快地拂過了炎思衡左胸那枚“龍血勳章”的邊緣。
那觸碰,轉瞬即逝,快得連周圍緊盯著的目光都未必能捕捉清楚。
但炎思衡卻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一點微涼的觸感,瞬間在他心中蕩開了一圈細微的漣漪。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隻有近在咫尺的炎思衡能勉強聽清,“將軍勿憂,隻要靜觀其變即可。”
話音落下,劉芷兮已將杯中酒優雅地飲儘。她甚至沒有再看炎思衡一眼,仿佛剛才那短暫的靠近、那細微的觸碰、那低語,都隻是履行禮節過程中的自然動作。
她微微頷首,算是禮畢,便轉身,帶著那股拒人千裡的清冷氣場,從容地走向了另一邊正焦急擔憂地望著這邊的王元瑛。
她自然地挽起王元瑛的手臂,低聲說了句什麼,便帶著還有些不情願的王元瑛,悄然融入了人群中,仿佛從未靠近過風暴的中心。
整個過程,行雲流水,自然得就像是宴會中再尋常不過的禮儀互動。沒有一句多餘的安慰,沒有一個明顯的示好動作。隻有那杯代表皇室的敬酒,那一個隔絕視線的站位,那一次輕拂勳章的指尖,和那句隻有他能聽見的低語。
但就是這看似無意的一切,卻像一道無形的屏障,短暫地隔開了那些噬人的目光,像一捧清冽的雪水,澆在了炎思衡的心頭。
“陛下自由安排……勿憂,靜觀其變……”
劉芷兮的話語在腦中回響的片刻,炎思衡心中那那滅頂的孤立感和絕望感,居然被這縷清冷的月華驅散了一些。
皇帝賜予的勳章還在胸口灼熱發燙……劉芷兮代皇室敬酒的行為和話語,是否也暗示著某種他尚未看透的深意?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臉上重新恢複成一片冰封的平靜。他沒有理會任何人試探性的搭話或含義不明的眼神,徑直穿過這片無聲的驚濤駭浪,離開了這令人窒息的金色牢籠。
正在此時,一個尖細的嗓音追了上來。
“炎將軍留步!”
是侍從室一個麵生的官員,臉上堆著過分諂媚的笑容,“陛下體恤晉國公勞苦功高,特命人將國公府邸重新灑掃一新!一應侍從,都從宮中精選調撥,務必使國公與將軍歸家,如沐聖恩,賓至如歸!”他微微躬身,姿態謙卑,話語裡卻透著不容拒絕的皇權威壓。
炎思衡腳步一頓,沒有回頭,隻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冰冷的單音節:“嗯。”
……
晉國公府。
熟悉的大門在眼前緩緩洞開。門軸轉動的聲音艱澀而悠長,仿佛這扇門也和他一樣,在漫長的歲月裡積滿了塵封的往事與隔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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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混合著新漆、熏香和冰冷石料的氣息撲麵而來,乾淨,整潔,卻又十分陌生。
大概有七年了吧。
他最後一次踏出這道門檻,還是懵懂少年。如今歸來,已是身負赫赫戰功的少將。
庭院幽深,燈火通明。路麵被衝刷得光潔如鏡,倒映著廊下懸掛的新製煤氣燈。花木修剪得一絲不苟,但似乎再也不是兒時熟悉的家了。
一個個麵無表情的侍從,如同設定好程序的傀儡,無聲地垂手侍立在回廊下、門扉邊。
他們的動作標準劃一,眼神空洞低垂,對這位年輕主人的歸來,沒有任何多餘的表示,仿佛隻有一種刻進骨子裡的恭謹與疏離——讓炎思衡很是不適應。
整個府邸,就像一件剛剛被皇家工匠精心打磨過的器物,完美無瑕,卻沒有生氣。
炎思衡獨自站在空曠得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前庭。夜風吹過回廊,帶起簷角風鈴幾聲清脆的嗚咽,更襯得四周死寂。劉芷兮那清冷的話語和指尖的微涼觸感,成了唯一能對抗這寒意的火種。
正當這莫名的煩悶,幾乎要將他吞沒時,前庭厚重的大門方向,忽然傳來了陣陣騷動。
不是內侍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