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不耐煩的嗬斥聲、孩童尖銳的哭喊聲、婦人壓抑的啜泣與安撫聲、老人沉重的歎息聲、還有笨重行李拖拽在石板地上的摩擦聲……混雜著海風永不停歇的嗚咽,織成一張沉重而絕望的巨網,籠罩了整個碼頭區域。空氣中彌漫著汗味、劣質脂粉味、孩童的奶腥味和海水的鹹腥,令人窒息。
這幅景象,正是他炎思衡一手推動的“安邊策”的具象化——以皇家遊騎兵第一師駐守的北島孤懸海外,將士思親情切、軍心不穩為由,奏請將士兵家眷儘數遷往北島安置。軍部認為此舉確實能穩固軍心、充實新占區人口,可行性極高。方案很快就遞交給了劉昂,那位北明的皇帝,幾乎是隻看了一眼,就“欣然”應允,朱筆一揮,決定了這三萬人的命運。
理由冠冕堂皇,無可指責。緩解相思之苦,穩固新占區人心,充實北島人口,促進歸屬感。
但炎思衡此刻看著這龐大遷徙隊伍中一張張惶恐、疲憊、對未來茫然無措的臉,看著那些在士兵推搡下踉蹌前行的老弱婦孺,隻覺得一股冰冷的嘲諷和巨大的壓力直衝喉頭——當他看到港口的這一幕時,一瞬間就產生了動搖,他隻看到了北島的需要,似乎忘卻了這些人也是背井離鄉,前途未卜。
正當炎思衡眉頭皺起,陷入自責之時,被一聲冷淡的聲音打破了沉思。
“總督大人的‘安邊策’,用心良苦。”是法孝直的聲音,直接打破了指揮室內這突然沉重寂靜。他的目光牢牢鎖在炎思衡臉上,嘴角勾起仿佛能洞察一切的弧度。
“懷柔士卒,體恤其情,解其相思,安其家小,這是固本培元之上策。總督大人無需自責,隻要能安頓好這些百姓,無論對士兵還是對北島都是極大的益處。”
法孝直先肯定了炎思衡策略中“懷柔”、“體恤”士兵與百姓的積極麵,點明了此舉對穩固軍心、促進北島開發、增強歸屬感的正麵作用。炎思衡微微頷首,這正是他的初衷——讓戍邊的士兵再無後顧之憂,讓他們的家人能在相對安穩的北島開始新生活,為那片土地能儘早在戰後注入活力。
然而,法孝直話鋒陡然一轉:“但是,總督大人可曾想過陛下放行此策時,更深層的目的?”
他向前一步,手指重重戳在海圖上帝國核心區域那刺目的紅色標記上。“陛下要的,根本就不是什麼‘安邊’!他要的是時間!這數萬老弱婦孺的遷徙,本身就可以是一場演給帝國看的大戲!陛下是要讓帝國和蔣毅清晰地“看”到,北明在聖洛邦聯之戰後,正傾儘全力消化戰果,安撫新民,無暇他顧!這三萬人的遷移,就是最好的、迷惑對手的煙霧彈!以此麻痹帝國,為那個代號“龍騎兵”,賭上北明國運的滅國之戰,爭取最後也是最突然的最致命的進攻!”
說到這裡,法孝直頓了頓,聲音陡然壓低,卻字字鑿在炎思衡心頭,“隻要能為‘龍騎兵’贏得先機,哪怕您說要移民三十萬!陛下也在所不惜!”
炎思衡的呼吸猛地一窒!肩胛處的傷口驟然傳來一陣撕裂般的劇痛,仿佛被法孝直這毫不留情撕開真相的話語狠狠刺中:帝王心術,製衡之道,竟是如此冰冷徹骨,視人命如草芥棋子的嗎?他緊抿著唇,下頜線繃緊如刀削,指關節因用力握著海圖桌邊緣而微微發白。他沒有反駁,也無法反駁。法孝直點破的,正是他心底最深處那不願深想、卻隱隱察覺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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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酷的真相被法孝直以最冷酷、最直接的方式血淋淋地剖開。指揮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沮廣平撚動算珠的手指早已停下,眉頭緊鎖。田元浩臉上的溫和笑意也收斂了,目光變得凝重。炎思衡隻覺得一股沉重的壓力混合著憤怒與無奈,沉甸甸地壓在胸口,幾乎讓他喘不過氣。這三萬人帶來的,不僅是生存的壓力,更是無法回避的政治枷鎖!一旦“龍騎兵”計劃啟動,戰火燃起,雖然北島孤懸海外,但保不齊帝國又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北島在帝國艦隊炮火下化為火海,聽到了婦孺在鐵蹄下絕望的哀嚎……
“咳,”一聲渾厚的輕咳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重。田元浩的臉上重新掛起那仿佛能安定人心的溫和笑意。他搓著手,發出沙沙的輕響,仿佛在無聲地抹平空氣中緊繃的弦。
“孝直所言,雖然殘酷,但也是政治博弈的真諦。”田元浩的聲音渾厚,帶著一種沉穩力量,將法孝直掀起的驚濤駭浪稍稍按下。“但是,木已成舟。況且,總督大人的本意是好的,隻是陛下有他的考量。”他的目光再次轉向炎思衡,“當務之急,是讓這三萬人上了島,能活下來,活得下去,活得有盼頭!糧食如何精打細算地轉運分配?營房如何快速搭建?住宿如何分配?這些百姓如何安排工作?新建的船塢、遷移的軍械工坊選址何處最利保密與轉運?成千上萬的木料、石料、鐵器、布匹、藥材……如何調度才能不卡在港口?這些實打實的苦差事、細碎活,才是我等現在最應該去解決的!”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緩和:“總督大人肩傷未愈,又曆經帝都風波,心神耗損非小。這些瑣碎庶務,交給我們三個老家夥,還有文若、休昭、長文那些精力旺盛的年輕人去操持便是。廣平精於統籌算計,孝直長於謀斷布局,老夫這身力氣和這些年管後勤攢下的門路,正好派上用場。”田元浩拍了拍自己厚實的胸膛,笑容憨厚卻充滿力量感,“您眼下最要緊的,是養好精神,穩住心神。北島……甚至未來更凶險的局麵,需要您這艘船的舵手,時刻保持清醒,看得清暗礁,掌得穩方向!這數萬人的性命,北島的存續,甚至……炎家的未來,最終都要係於您一身!”
田元浩的話,像一塊沉甸甸的壓艙石,又像一陣溫暖的風。他沒有否定法孝直指出的殘酷現實,卻將重心拉回了當下最迫切的生存與建設。他肯定了炎思衡“懷柔安民”初衷的價值,分擔了他的後勤壓力,更強調了炎思衡作為核心領袖不可替代的作用。那股被帝都陰謀、肩上重擔以及冰冷權術壓得幾乎窒息的沉重感,在田元浩務實而充滿力量的話語中,終於有了一絲鬆動。
有法孝直這柄洞察先機、鋒利無比的手術刀!
有沮廣平這把精打細算、錙銖必較的算盤!
有田元浩這座沉穩如山、務實勤懇的基石!
再加上荀文若的深謀、董休昭的機變、陳長文的乾練……
北島那副重擔,似乎才真正有了堅實可靠的骨架和脈絡。
炎思衡看著眼前三位風格迥異卻同樣曆經風霜的父親舊部,一股暖流夾雜著沉甸甸的責任感湧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湧的心緒,挺直了因傷痛和壓力而微躬的脊背。他麵向三人,左手撫胸,鄭重地行了一個半禮,聲音低沉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三位先生!”他的目光依次掃過法孝直、沮廣平和田元浩,“北島初定,百廢待興,又有三萬之眾遷徙,更肩負陛下重托。前路艱險,步步驚心!思衡年輕識淺,雖有滿腔熱血,但智慮多有欠缺,經驗更顯匱乏。日後島上的政務,軍中雜事,甚至……存亡之道,思衡……仰仗諸位先生了!請受思衡一拜!”這一禮,發自肺腑,是對智者的敬重,是對長輩的托付,更是對命運的承諾!
“分內之事。”沮廣平微微頷首,撚動算珠的手指再次輕輕動了起來,仿佛已經開始計算登島後的第一筆糧食調度。他看向炎思衡的目光,欣慰中更添了幾分托付的鄭重。
“同舟共濟。”田元浩憨厚一笑,搓著手,眼中精光閃爍,顯然已在盤算如何利用自己的老關係儘快弄到第一批過冬的厚棉衣。他看炎思衡,如同看自家最有出息、最值得全力扶持的後輩。
法孝直則隻是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哼,算是回應。他的目光早已從炎思衡身上移開,落回海圖上北島周邊的幾個關鍵節點,眉宇間鎖著深深的思慮,顯然已在心中飛速推演著登島後軍事部署。他看向炎思衡的眼神,那深沉的期待愈發明顯,仿佛在無聲地說:證明給我看,你值得這期待,值得那可能更加沉重的未來!
“嗚————”
“龍骸號”的船上的號角發出最後一聲悠長而蒼涼的嘶鳴,徹底告彆了帝都的海岸線。龐大的艦船身軀破開萬頃碧波,向著北方,向著那片承載著希望、責任與無儘未知的北島,全速駛去。前方,是冰冷的大海,是未卜的征途,是必須用智慧與鐵血去開拓和守護的根基之地!
指揮室的舷窗外,其他滿載著移民與物資的運輸船,如同笨拙的巨鯨,緩緩彙入“龍骸號”後方龐大的艦隊隊列中,漸漸隱沒在海天交接處彌漫的薄霧裡。船上的人們,懷揣著對團聚的渴望和對新家園的樸素憧憬,跟隨著他們年輕總督的旗艦,駛向命運的下一站。而他們年輕的領袖,正挺立艦橋,目光穿透迷霧,肩扛著如山重擔,踏上了注定血火交織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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