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帕默斯頓,魯科薩河裹著上遊融雪的清冽奔騰而過,水聲在盆地四周低矮的丘陵間撞出沉悶回響。這座被炎思衡一手點定為北島首府的新城,正像一頭冬眠初醒的巨獸,在暖陽下貪婪地吞吐著喧囂與生機。
城西,“老約翰鐵匠鋪”。
爐火正燒得前所未有的旺。風箱被學徒拉得呼呼作響,火苗舔舐著爐子,將鋪子門前那塊被煙熏得辨不出原色的招牌都映得發紅。鋪子前頭竟罕見地排起了長龍,大多是些滿身灰土的精壯男人——都是工坊、伐木場或者礦區的工人……他們等著取定製的工具:新開刃的斧頭、加固的礦鎬或是結實耐用的撬棍。
“鐺!鐺!鐺!”
沉重的鍛打聲帶著一種酣暢淋漓的節奏,從鋪子深處錘擊著每一個排隊者的耳膜。老約翰赤裸著上身,汗水在皮膚上衝出道道泥溝。他雖然看著年老,但現在卻像頭精力過剩的老熊,掄著大錘,狠狠砸向鐵砧上那塊燒得通紅的鐵料。每一次錘落,都伴隨著刺目的火星濺射開來。
“下一個!三把礦鎬,加固加厚!”老約翰頭也不抬,聲如洪鐘地吼道,順手把剛鍛好的一柄厚背柴刀“哐當”扔進旁邊的水槽,滋啦騰起一大股濃密的白煙。
排在前頭的是工人湯姆,他一把遞上自己的號牌,咧嘴笑道:“約翰老爹,您這鋪子可從來沒這麼紅火過!我都快排了半個多小時了!”
“廢話!”老約翰抓起搭在脖子上的破布胡亂抹了把臉,眼睛掃過鋪子前攢動的人頭,聲音裡透著壓抑不住的亢奮和感慨,“我打了快三十年的鐵了,給特恩蘭特那幫蛀蟲交了大半輩子血汗錢,頭一遭!頭一遭看到貴族倒貼錢給咱們活路!”
“總督大人的新政,就是給我們北島人的活路啊!”旁邊一個等著修斧頭的老頭接口,滿是皺紋的臉上綻開笑容,“我那點賣柴火的小錢,以前還不夠填稅務官的牙縫。現在?嘿,攢著!還能給家裡改善生活!”
“就是!工錢也見漲了!”湯姆拍著鼓囊囊的腰間皮囊,裡麵發出清脆悅耳的金屬碰撞聲,“船廠管事的說了,總督府專門撥了錢,就是讓咱們賣力氣的也活得像個人!看見沒?”他得意地拍了拍錢袋,“沉甸甸的銅幣!攢夠了就去換銀幣!”
這話引來一片會心的哄笑和應和。北明在北島發行的新貨幣,沿用了盛世王朝傳統的金、銀、銅三進製,但幣麵圖案換成了象征北明的飛龍與鐵砧圖案。一枚金幣可兌二十枚銀幣,一枚銀幣又能兌一百枚銅幣。對於這些底層百姓而言,銅幣在錢袋裡叮當作響,就是日子有奔頭最踏實的證明。
……
威靈頓西郊,昔日的戰場邊緣。焦黑的樹樁和殘破的土牆還倔強地戳在五月的暖風裡。但此刻,這片荒蕪卻被一種近乎沸騰的生機粗暴地撕裂。
“分地了!分地了!按總督府新令,按戶分地!”穿著官服的小吏,嗓子嘶啞卻依舊洪亮。他站在一處稍高的土坡上,腳下是黑壓壓的人群——他們都是從帝都萬裡迢迢遷來的遊騎兵家眷。
小吏手中展開巨大的羊皮卷——這是北島新開墾土地的圖冊。他用削尖的木棍用力點著:“戶主王大山!一戶三口人!分田地六畝!位置在……”
“按手印確認!”旁邊木桌後的小吏攤開厚厚的戶籍名冊和朱砂印泥。
一個身材高大、麵龐黝黑的老年漢子,穿著打補丁的舊軍襖——那是他用兒子的舊軍裝改的。擠開人群,他踉蹌著撲到桌前。他叫王大山。粗糙的大手,帶著莊稼漢特有的笨拙和虔誠,在名冊上自己的名字旁重重按下鮮紅的指印。接過蓋著總督府大印的地契時,這個漢子,手抖得像風中的枯葉。那張薄薄的紙,重逾千斤。
“爹!爹!這就是咱家的地了?”一個紮著枯黃小辮、約莫八九歲的小丫頭從一個老婦的身後鑽出來,小手緊緊抓住王大山的褲腿,仰著小臉,眼睛亮得驚人。
王大山沒說話,猛地彎下腰,一把將女兒抱起,讓她坐在自己寬厚的肩膀上。他指著遠處那片那片肥沃的黑土地,激動地說到:“看!小禾!那邊!那塊地!都是咱們家的!整整六畝!上好的田!總督大人給的!”小禾騎在父親肩頭,視野豁然開朗。她小小的身體繃緊了,忽然朝著田野的方向,用儘全身力氣大喊:“地!咱家的地——!”稚嫩的聲音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激起一片壓抑的啜泣和如釋重負的歎息。
王大山放下女兒,領著家人,緩緩來到屬於自己的田地上。從懷裡摸出一個小布包,層層打開。裡麵是十幾粒金黃飽滿的麥種,那是他昨天在總督府新設立的“糧種站”憑戶籍名冊領到的。蹲下身,手指近乎顫抖地扒開腳下溫軟的黑土,他小心翼翼地將一粒麥種按進泥土深處。一滴渾濁的淚水,落在那顆剛剛埋下的種子上。
離分田點不遠,新搭的“鹽鐵專賣”草棚前排著長隊。隊伍裡,一個穿著洗得發白衣裳的纖細少女,大概十六七歲。她手裡緊緊攥著一個小布包——那是她哥哥在船塢扛包兩天掙的工錢,五十個銅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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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到她時,她緊張地咽了口唾沫,數出四十五枚銅幣放在櫃台上,聲音很輕:“官爺……換……換半斤鹽,再……再要一把新鋤頭……”
小吏接過銅幣,叮當數過,熟練地稱鹽,又轉身從架子上取下一把嶄新的鋤頭,鋤刃磨得很利。分量沉甸甸地壓進翠妞細瘦的手腕。她低頭看著雪白的鹽粒,又看看懷中閃著烏光的鋤頭,再抬頭望向遠處父親和哥哥們正奮力開墾的、屬於自家的那片黑土地。一陣劇烈的酸楚猛地衝上鼻尖,她死死咬住下唇,瘦弱的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大顆大顆滾燙的淚珠無聲地洶湧而出,砸在冰冷的鋤頭上。她抱著鋤頭和鹽包,蹲在地上,把臉深深埋進臂彎裡,壓抑的嗚咽聲悶悶傳出。
……
奧特蘭,港口區。
鹹腥的海風似乎永不停歇。巨大的蒸汽吊臂在碼頭上空緩緩轉動,發出沉悶的轟鳴,將貨船上的礦石卸下,又將堆積如山的北島木材、魚貨裝上。空氣裡混雜著海水的鹹澀、魚腥、機油和汗水的濃烈氣味。
碼頭區邊緣,一片由簡陋木板和油氈匆匆搭建起來的移民臨時安置區裡,氣氛周圍喧囂格格不入。低矮的窩棚密密麻麻擠在一起,狹窄的通道泥濘不堪。
一間低矮破舊的棚子前,彼得正笨拙地用唯一完好的左手,試圖將一碗稀薄的燕麥粥端給蜷縮在門檻陰影裡的女兒莉莉。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空空蕩蕩,粗糙的褲管打了個結,懸在那裡。一個多月前在奧特蘭船廠擴建工地上,沉重的鋼梁意外滑落,徹底碾碎了他賴以養家的右腿。那一刻,天仿佛都塌了。
“莉莉,吃……吃點東西。”彼得的聲音帶著重傷初愈的虛弱和揮之不散的絕望。棚子裡彌漫著劣質草藥的苦澀和傷口尚未愈合的淡淡腥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