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徹底浸透了金蘭城外的天地。
帝國大營連綿的燈火,像是匍匐在黑暗大地上的怪獸睜開的無數複眼,散發著冰冷而肅殺的光芒。
拒馬、壕溝、巡邏隊火把移動的光帶,共同構成了一道死亡界限。
空氣裡,白天廝殺的血腥味尚未完全被夜風吹散,混合著泥土的潮氣和遠處雨林邊緣傳來的腐敗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沉滯。
就在這片被戰爭鐵蹄反複蹂躪的土地邊緣,一個佝僂瘦削的身影,拄著一根看似隨時會折斷的木杖,悄然出現在帝國大營最外圍的哨卡前。
正是法孝直。
他身上那件原本代表乾淨的寬大袍服,如今已是汙穢不堪,沾滿了泥點和乾涸的暗色痕跡,寬大的下擺被夜露打濕,沉重地拖曳著。
自進入羅越行省後,瘴毒的侵襲和心力交瘁,幾乎抽乾了他所有的精氣神,使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具披著衣服的骨架,唯有那雙深陷在眼窩裡的眸子,在黑暗中偶爾閃過一點執著如灰燼餘火般的光。
“站住!什麼人?!”
哨卡處,兩名手持長戟的帝國衛兵立刻警覺,鋒利的戟尖交叉,擋住了去路。
他們的聲音年輕而緊繃,火把的光芒跳躍在他們冰冷的麵甲和戟刃上,映出警惕的輪廓。
法孝直停下腳步,劇烈地咳嗽起來,瘦削的肩膀劇烈聳動,仿佛要把肺都咳出來。
好一會兒,他才勉強止住,抬起枯槁的手,顫巍巍地從懷裡摸出一件東西,遞了過去。
那是一塊巴掌大小的令牌。
令牌材質非金非鐵,觸手冰涼,邊緣已被歲月磨得光滑,正麵雕刻著一朵含苞待放的曇花,花蕊處鑲嵌著一顆早已黯淡失色的細小寶石。
令牌背麵,則是一個幾乎難以辨認的“月”字徽記。
這古怪的令牌,與眼前這個仿佛風一吹就倒的老病鬼,顯得格格不入。
“這是故人的信物,勞煩……呈報薛嶽元帥。”法孝直的聲音嘶啞,氣息微弱,語氣中卻帶著不容置疑。
一名衛兵疑惑地接過令牌,翻來覆去地看了看。
入手沉甸甸的,但那曇花圖案和陌生的徽記,與他所知的任何帝國軍令、信符都對不上號。他撇撇嘴,眼神裡流露出輕蔑和不耐煩。
“老東西,什麼破爛玩意兒!薛帥的大名也是你能直呼的?”衛兵將令牌隨手掂了掂,語氣惡劣,“我看你就是北明派來的奸細!擅闖軍營重地,形跡可疑!給我拿下!”
另一名衛兵聞言,立刻挺戟上前,就要將法孝直叉起來。
法孝直閉上眼,似乎連爭辯的力氣都沒有了,隻是嘴角勾起近乎嘲諷的弧度。
就在此時——
“什麼事,在這裡喧嘩?!”一聲低沉而頗具威勢的喝問從營內傳來。
火光下,一名身著帝國副旗製式鎧甲、腰佩戰刀的中級軍官,正帶著一隊巡營士兵恰好走到附近。
軍官臉色沉肅,目光如電,掃過哨卡前的混亂。
那拿著令牌的衛兵見來了軍官,連忙上前,恭敬地將令牌遞上,稟報道:“啟稟大人!抓到一個形跡可疑的老頭,擅闖軍營,還拿了這麼個不知所謂的玩意兒,妄稱要見元帥!”
軍官皺著眉頭,不耐地接過令牌,本欲隨手丟棄,但指尖觸及那冰涼的材質和獨特的浮雕紋路時,動作猛地一滯!
他的目光驟然聚焦在那朵曇花和那個模糊的“月”字上!
仿佛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天靈蓋!
軍官的臉色在火把光影下“唰”地一下變得慘白,緊接著又湧上一股難以置信的潮紅!他的瞳孔急劇收縮,握著令牌的手甚至開始微微顫抖!
作為在帝國軍中服役超過十五年、曾在長安京中央軍待過的老人,他隱約聽說過一個極其隱秘的傳說——一個關於某位早已消失在曆史塵埃中的尊貴人物、以及其專屬信物的傳說!那信物的描述,與眼前這枚令牌何其相似!
這……這怎麼可能?!這東西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在這個北明老頭的手中?!
巨大的震驚和恐懼瞬間攫住了這名副旗的心臟!
他抬起頭,死死盯住眼前那個仿佛隨時會斷氣的老人,眼神裡充滿了驚疑不定和深深的敬畏。
“大……大人?”衛兵被軍官劇烈的反應嚇了一跳,疑惑地喚道。
副旗這才回過神,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放肆!誰讓你們對老先生無禮的?!滾開!”
他一把推開還在發愣的衛兵,快步走到法孝直麵前,竟微微欠身,雙手將令牌恭敬地遞還,語氣變得異常謹慎甚至帶著一絲惶恐:“老先生……恕罪!手下人無知,衝撞了您!您……您請隨我來!”
這番突如其來的轉變,讓兩名衛兵目瞪口呆,完全摸不著頭腦。
但他們看著這軍官那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帶著懼意的神色,不敢多問半句,隻能訥訥地退到一旁,收起兵器,眼睜睜看著那個老頭被軍官恭敬地請入營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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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兒,那老頭什麼來頭?那令牌……”一名衛兵按捺不住好奇心,低聲問道。
副旗立即低聲厲喝:“閉嘴!不想死就忘了剛才看到的一切!那不是你們該打聽的東西!守好你們的門!”
他的聲音壓抑著極度的緊張,仿佛觸碰到了某個絕不能提及的禁忌。
警告完手下,他立刻對身後一名親兵低聲急促吩咐:“快!立刻稟報元帥!就說……就說營外有一位持‘月’字令牌的老先生求見!要快!直接報給元帥的親衛隊長!快!”
親兵雖不明所以,但見長官如此惶急,不敢怠慢,立即旋風般朝著中軍大帳的方向疾馳而去。
副旗則親自帶路,態度近乎卑微地陪著法孝直,穿過層層疊疊的營帳和巡邏隊,向著大營深處走去。
一路上,他數次偷偷打量身邊這個沉默寡言的老人,試圖從他身上找出些許端倪,但最終都被那深不可測的沉默擋了回來。
在這老先生旁邊,他隻覺得有股令人窒息的壓力,從這老人身上彌漫開來。
帝國大營中心,帥帳之內。
薛嶽並未安寢。
他卸去了甲胄,正站在那座巨大的沙盤前,目光幽深地凝視著那座已經被死死圍困的孤城——金蘭。
沙盤旁燈火通明,將他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帳壁之上,微微晃動,一如他此刻並不完全平靜的內心。
白天戰況,尤其是李世賢的戰死和炎思衡那石破天驚的反擊,依舊在他腦中反複推演。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親衛隊長刻意壓低卻難掩急切的聲音:“元帥!”
薛嶽眉頭微蹙,並未回頭:“講。”
親衛隊長快步走進,單膝跪地,“啟稟元帥,營門巡營副旗急報……營外…營外有一位老者求見,他……他持有一枚令牌……”
“嗯?”薛嶽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悅。
深夜求見,還是老者?這等瑣事也需報到他這裡?
但親衛隊長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霍然轉身!
“那令牌……據報,刻有曇花圖案,背麵……似乎是一個‘月’字徽記。”
“什麼?!”
薛嶽那素來沉穩如山、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瞬間風雲突變!
瞳孔深處,仿佛有驚雷炸響,爆射出難以置信的銳芒!
一股極其複雜的情感——震驚、疑惑、乃至一絲埋藏極深、早已塵封的悸動——不受控製地湧上他的眼眸!
他猛然踏前一步,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你說什麼?再看清楚!是什麼樣的曇花?什麼樣的‘月’字?!”
他的失態,讓親衛隊長心頭巨震,頭垂得更低:“副旗確認再三,絕不敢妄報!人已經帶入大營,正往帥帳而來!”
薛嶽僵立在原地,胸膛幾不可察地微微起伏了一下。
他緩緩閉上眼睛,片刻後再次睜開時,已強行恢複了慣有的冰冷,但那冰冷之下,卻潛藏著洶湧的暗流。
“月”令……曇花……
這兩個詞,像是一把生鏽卻依舊鋒利的鑰匙,猛地捅開了他記憶深處那座最隱秘、封存最嚴實的囚籠!
那個風華絕代、卻如同夜空流星般驟然消失的身影……蔣月公主!
先帝最寵愛的小女兒,帝國曾經最璀璨的明珠,也是他薛嶽年少時曾傾心慕艾、乃至其後半生都難以釋懷的白月光!
她那支鮮為人知的、以曇花為記的近衛“月影”……那枚代表著她本人最高指令的“月”令……
怎麼可能?!時隔近三十年,這東西怎麼會突然出現?!持令者……又是一個老人?
無數的疑問和巨大的震驚在他心中翻滾。
但他是薛嶽,帝國東南的擎天巨柱,很快壓下了所有的情緒波動,隻是眼神變得愈發深邃難測。
“帶他進來。”薛嶽的聲音恢複了平穩,但帳內的空氣,卻仿佛驟然降低了溫度,“所有人,退出帳外百步,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違令者,斬!”
“是!”親衛隊長凜然應命,感受到元帥語氣中那不同尋常的肅殺,不敢有絲毫遲疑,立刻躬身退了出去。
很快,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木杖杵地的“篤篤”聲,由遠及近。
帥帳的簾幕被掀開,親衛隊長引著法孝直走了進來,隨即立刻低頭退出,帳簾落下,隔絕了內外。
偌大的帥帳內,頓時隻剩下兩人。
燈火通明,將法孝直那張枯槁病容照得清晰無比。